夜晚很快就过去了，玻璃门外的街道逐渐退去了夜晚的藏青色。商业区忙碌的一天，从环卫工人拖走店门口的垃圾箱开始。
佟俊丢掉通宵一夜产生的宵夜餐具盒回到店内。这一夜过去得十分平和，就算店里藏着个离家出走的小姑娘，游戏夜间售卖也一如往常。
那些预定光盘的顾客，总能在令人匪夷所思的时间段来到店里取走他们的光盘。或许这就是属于游戏玩家的夜生活吧，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忘记白日的烦恼，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佟俊过去再年轻一些的时候，也是天天夜里打游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一大半时间都会通宵。不过近几年他有些吃不消了，不得不服老。如果没有能量饮料的支持，估计到凌晨三点就完全撑不下去了。因此他减少许多通宵营业的安排，仅仅是挑选一些顾客呼声较高的游戏作品，才会在夜间售卖。
而仍然坐在柜台里与游戏奋战的蕾慧，她跟佟俊比起来，年轻人的朝气就显露无遗。不但精神满满地熬过了一个通宵，而且通宵期间不吃不喝，可称得上是耐力惊人。她打游戏时的专注度，就算佟俊问她要不要吃点宵夜，她也没有回应。
她对游戏的沉迷，就算佟俊不是他父母，也开始担心起她将来的健康问题。年纪轻轻就因为经常通宵熬夜而猝死的案例，佟俊也见过不少。不知蕾慧的父母是否是出于这个问题才禁止蕾慧玩游戏的，但既然她的父母没法不带偏见地看待游戏，那只好佟俊代劳让她能够从业内人的角度看到沉迷游戏带来的危害。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回《最初的幸存者》的剧情或许会成为帮助蕾慧重新正确认识游戏的切入口。
就像佟俊所想的那样，蕾慧的游玩体验并不太平。期间有好几次哭丧着脸几乎要摔手柄，但可能考虑到自己正在用的不是她的游戏机，而且寄人篱下，话说出口了又不好收回，于是就又硬着头皮继续将游戏玩了下去。
这一代游戏开始一个半小时后，出乎所有热爱他的玩家的预料，出现了严重的剧情设计错误。或许编剧有他的意图，但是结果并非是玩家愿意看到的。
游戏解禁一个半小后，网络上已经出现了大量愤怒的玩家问候编剧家人的节奏，评分网站上用户评分很快就降到了及格线以下。滑稽的是，用户评分与游戏媒体评分大相径庭，经过这件事，估计游戏媒体在玩家心目中的信任会大打折扣。
佟俊靠近柜台，看了眼蕾慧的游戏进度。一个晚上的时间，她居然已经打过了一大半的游戏流程，而且完全不探索地图，直奔主线，让人不免怀疑她是不是中途换了难度还跳过了剧情动画。按照这个速度来看，大概到中午她就能通关这款她期待已久的游戏了。
“唉。”
热爱游戏的人却遭受游戏的背叛，还被虐待，实在让佟俊感慨良多，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早上好，店长。”
就在这时候，早上来交班的舒凝推开了店门。
今天的她依旧是不一样发型，这回是丝巾搭配蓬松微卷的马尾辫，连鬓发都精心用卷发棒调整到合适的曲度。杏色的雪纺连衣长裙凸显其成熟的气质，就算套上店员平平无奇的淡灰色围裙，她也仍然是店内最亮眼的看板娘。
“早啊。”
“我家附近一家石磨肠粉店今天刚开张，我给你买了点做早餐，你看看……”
舒凝正打算将装有早餐的袋子放上柜台，就发现柜台里正坐着一个陌生的小女孩，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店长。她是谁？你的私生女吗？”
舒凝的花语都变得颤抖，明显是因为见到了蕾慧而产生了动摇。
“才不是，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可是，可是她打游戏的神态跟你真的好像。特别是像是遇到不爽的游戏内容时脸部的轻微抽动，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佟俊看向蕾慧精致的脸蛋，确实如舒凝说的那样，蕾慧的表情可谓是咬牙切齿，估计现在正在打什么让她难受的剧情吧。
“我打游戏可没有像她那么沉迷，连你来了她都没发现。况且我也不像她打游戏时会露出这种苦大仇深的表情。”
“有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你这样觉得的话，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她为什么会在这。”
舒凝将装有早餐的袋子放上柜台，突然发现小女孩在柜台里玩，而佟俊自己搬了个矮板凳坐在游戏展柜前。这落魄的模样，也确实不像是跟小女孩关系要好的样子。
于是舒凝从袋子里拿出一盒肠粉，转身走到佟俊面前，递给了他。
“喏，那你告诉我她为什么会在这？你之前不是说过店里不会给未成年人提供游玩服务吗？”
虽然舒凝嘴上问着蕾慧的来历，但是眼神中的坚定反而告诉佟俊，他要是不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这早餐估计是没法吃了。
佟俊接过饭盒，边吃边向舒凝说明蕾慧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以及自己选择让她留下来玩游戏的原因……
……
“原来，是因为这样离家出走的啊。唉，我明白了。”
舒凝回头看向坐在柜台里的小小身影，不禁感到有些同情。因为跟父母的争吵而产生离家出走的想法，她过去也曾有过。她现在违抗父母的给自己设计好的道路，选择做自己想做的事业，也是当年积累下来的叛逆情绪的爆发吧。
可是，同情归同情，舒凝对佟俊的处理办法却是十分不满。
“但是，你的决定是不是有些问题呢？你出于同情不报警，让她留下来玩游戏，我觉得可以接受。但是《最初的幸存者2》的国外评级是多少，来，你告诉我。”
舒凝从货架上取了一盒游戏光盘，将封面凑到佟俊面前。佟俊没有正视，而是撇开了视线，像个被发现错误的孩子。
“……17+。”
“对！准确来说这是r18类的游戏，但是你却向未成年人出售这款游戏。这样我觉得你已经完全不用避嫌了，发短信让她父母不操心也不会排除你的嫌疑。如果她被警察发现，问题会变得多严重，你知道吗？毫不夸张地说，咱们店可能会因此倒闭啊，你可能还要坐牢。”
舒凝尽可能用低音量向佟俊表达她的气愤。在她的印象中，佟俊除了出售未经批准的游戏和游戏机外，绝不会在别的事情上以身犯险，更不会犯下这种离谱的错误。现在佟俊却做出跟他以往行为相悖的做法，这不得不让舒凝匪夷所思。
舒凝说的这些，佟俊有慎重的考虑过。思考过后，他依然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最根本的原因是，蕾慧拥有通关《最初的幸存者》初代的底子，既然如此，2代又有什么无法接受的？
虽然蕾慧的家人与警方肯定不会听这种说辞，佟俊始终认为，未成年人也有选择自己玩什么样游戏的权利，不过为了避免他们在游戏上误入歧途，必不能缺少来自成年人的引导。
“你说的我都有认真考虑过。”
佟俊盖上吃完肠粉的饭盒，将它丢进垃圾桶。
“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她或许就是我的私生女吧，所以我才会大言不惭地为她的成长费心费力吧。”
“诶？？？？什么意思？”
佟俊预料之外的回答让舒凝愣住了。佟俊站起身，吃饱喝足以后，他现在已经困得都快睁不开眼睛了。在前往休息室休息前，他向舒凝做最后的交代。
“我去睡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如果我休息的时候她父母或是警察找上门，不管用什么办法，立刻把我叫醒。我做出的选择引发的一切后果，应该由我一个人承担。听到了吗？”
“……”
舒凝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明明她说蕾慧是私生女只是一句来自第一直觉的玩笑话，但佟俊敢于承担一切后果的表现，仿佛就跟蕾慧的亲生父亲一样，这让舒凝的心中倍感复杂。
另外，佟俊还交代了一句，如果在他睡觉期间窦赋来了，舒凝可以选择告诉他蕾慧的事情，也可以不说。最重要的是，不要让窦赋靠近蕾慧。如果被抓后，窦赋被判的刑罚比佟俊的还重，那就搞笑了。
说完，佟俊离开了店面。店里只剩下蕾慧与舒凝二人。
店外阳光灿烂，店内的氛围却令人窒息。尽管舒凝在社交上并无障碍，倒不如说她挺擅长社交的，但跟蕾慧待在同一个环境中，竟让她感到些许尴尬，不知如何缓解。
舒凝将手上的光盘放回货架，用手指轻抚着之下醒目的分级标识。她同情蕾慧的遭遇，但是蕾慧现在危险的身份可能会导致这家游戏店倒闭，她绝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若不是当年自己被父母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来到了这里，她绝对会踏上父母制定好的路，而不是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甚至超越父母的期待。
这是属于舒凝的小天地，曾经她向佟俊说过，只要游戏店开一天，她就会一直在店里给佟俊当店员。她认为，现在远远没到要跟承诺说再见的时候，因此她必须要做些什么。
沉思了片刻，舒凝这才发现店里的功放音响没开，于是靠近柜台，将功放调节至合适的音量，这时候店里沉闷的氛围才在欢快的二次元音乐调节下得以好转。
趁着这个间隙，舒凝站在蕾慧的身后看了眼她打游戏的过程。电竞椅完全遮挡了蕾慧小小的身体，只能听到手柄啪啪的按压声。
蕾慧此时正在游戏中经历一场遭遇战，感染者层出不穷，但是蕾慧却应对自如，三下两除二就结束了全部敌人。
本来以为气质像佟俊也就算了，现在连攻略游戏的方式都跟佟俊非常相似。她没玩过《最初的幸存者2》，但她看过佟俊玩这款游戏的测试版。不知道是不是这游戏里最高性价比的攻略法，蕾慧和佟俊对付敌人的时候总是选择先让对方失去行动力再处决。如果让舒凝玩，多半只会用远程武器回击吧。
“呃， 你叫蕾慧是吗？”
见蕾慧已经脱离战斗，舒凝借机向她搭话。
“……”
可是，对方没有回应她，仍然在玩游戏。
“蕾慧？有听到吗？”
“……”
“蕾慧？”
舒凝边叫着蕾慧的名字，边靠近她，这才发现她戴了耳机，难怪刚才叫了几次没反应。
舒凝犹豫了一会儿，弯下腰，将手伸向蕾慧的耳机。虽说这么做对正在打游戏的人有些失礼，但她现在迫切需要蕾慧听她说话。
“蕾慧。”
因为游戏背景音突然变成了单声道，蕾慧一下子就从游戏中回到了现实，猛回过头，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容，吓得往后一缩。
“你，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难道说……难道说邋遢大叔变成漂亮姐姐了！？”
“不是，店长他去休息了，我是这家店的店员。”
由于蕾慧对舒凝还是太过陌生，哪怕舒凝对其表明身份，仍然没法缓解蕾慧心中的担心。
“店员？难道不是老板娘吗？”
蕾慧这话一出口，舒凝一下子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不，不是老板娘，只是店员而已……”
“呜，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蕾慧边颤颤巍巍地说边打开游戏的菜单暂停游戏。
舒凝解释道。
“你的事情，我已经听店长说了，放心，我也不会告诉警察你在这里。”
“真的吗？！”
听到舒凝这么说，蕾慧的脸上才重新焕发光彩。
“真的。另外，我听说你打了一晚上的游戏什么都没有吃，我这里有刚买的早餐你吃吧。”
舒凝歪头示意了一下放在柜台上的袋子。可是蕾慧却表现得有些犹豫，她看了眼屏幕，又看了眼舒凝，露出为难的苦笑。
“那个，我现在还不怎么有胃口，等我打完游戏再吃吧。”
说完，她想伸手从舒凝手中拿回耳机，继续打游戏。可是舒凝手一移，她就抓空了。
“这怎么行！你一个晚上又不吃又不喝的，迟早把身体搞坏。起来起来，做个伸展动作，我去给你打杯水，吃完了早餐再继续玩。不吃就不许玩，女生不懂得照顾好自己将来可有得你受的。”
“呜……”
面对舒凝义正辞严的花语，蕾慧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委屈巴巴地站起身，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取出塑料袋里的饭盒，一股马蹄的清香扑面而来，唤醒了蕾慧因通宵而麻痹的饥饿。蕾慧打开醋包，将醋汁淋在肠粉上，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舒凝给蕾慧打了杯水，放在了柜台上。
“水我放这里了，小心别碰倒了。”
“嗯，谢谢你。”
蕾慧说完，继续吃着。而舒凝则在柜台前看着舒凝吃，当确认对方已经将一条肠粉吃进了嘴里，便开口问道。
“好吃吗？”
“嗯嗯。”
蕾慧点点头，舒凝接着说。
“那你边吃边听我说件事。”
“！？”
听到舒凝的话，蕾慧差点把嘴里还在嚼的肠粉喷了出来。但为了不辜负对方的好意，还是强忍着悔意咽进了肚子。接着开口问道。
“什，什么事情？”
“那盒光盘是昨晚店长卖给你的是吗？”
舒凝指了指放在游戏机旁未拆封的游戏光盘盒。
“……是的，怎么了吗？”
可能是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蕾慧的语气异常地委屈。
“是这样的，因为这款游戏的分级规定，原则上是不能够出售给未成年人的。但是因为这不是国内的分级，所以可以不像其他地方那样严格要求。不过考虑到你现在的处境比较特殊，如果被你的父母或者警察发现，我们给你出售带有血腥暴力要素的游戏，可能会给我们造成不小的麻烦。”
“你的意思是！能退款咯！！！！”
“嗯？啊，是的。”
蕾慧突然兴奋地看向舒凝眨着大眼睛，这让舒凝有些没有想到。
其实在凌晨的时候，蕾慧就已经因为游戏的剧情问题产生了退款的念头，但是她根本开不了口。一方面是她从未听说过有光盘售出后还愿意接受退全款的店家，另一方面她目前正寄人篱下，损害佟俊利益的行为，始终是难以启齿。
现在舒凝主动提出退款，蕾慧当然是一百个乐意。
“呼，好在昨晚没有拆封啊，应该也不会影响到大叔后续卖这盘碟子。”
蕾慧将光盘递给舒凝后，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了收款码。
舒凝看到她的这个举动有些奇怪。
“你不是未成年吗？为什么能够用收款码？”
“子账号啦子账号~”
“哦？愿意给子女用子账号的父母，应该也挺好的吧。”
蕾慧听到舒凝替自己的父母说好话，有些不高兴。
“才不好呢？还有，漂亮姐姐居然跟大叔说了一样的话，就一个子账号，有什么了不起的？”
“嗯？这样啊。”
舒凝通过付款码将钱退给蕾慧后，还特别嘱咐了一件事。
“记住哦，收到退款后，你就当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不管谁问你，你都要说没在这家店里买过任何游戏，可以吗？”
“嗯嗯嗯！”
面对舒凝强硬的态度，蕾慧只能连连点头便收下了钱，可当她看到屏幕上跳出的转账通知时，心里可乐坏了
不过她还没为免费白嫖一款大作而沾沾自喜多久，只见舒凝突然用自己的手机，扫了一下游戏店里的二维码。最让蕾慧震惊的是，舒凝把刚刚她退掉的那盒光盘塞进了自己的手提包里。
“你，在做什么？”
蕾慧非常不理解舒凝的行为，舒凝却回答得轻描淡写。
“买游戏。”
“诶？在游戏店当店员难道不能免费玩所有游戏吗？为什么还要买呢？”
舒凝停下了动作，思考片刻后，她对蕾慧说道。
“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虽然发生可能性很小，但如果店长问起你的游戏哪去了。你就说放行李箱里了就行，他应该还没有让小女孩打开行李给他看的陋习。”
舒凝这番话，让蕾慧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啊？为什么要这样……多此一举？难道我退款的事情大叔他不知道吗？”
“没错，他不知道。”
“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舒凝挡不住蕾慧的追问连环炮，便无奈回答道。
“因为他认为你有权利选择任何你想玩的游戏，哪怕是含有血腥暴力要素的游戏，他也同意让你去玩，但是你的家人未必会同意他的看法。我同意店长的想法，不过为了能让这家店能继续经营下去，我必须为这家店做些保护工作。”
“……”
“好了，你继续玩吧。如果你不接着玩，我可能就要被他骂了。”
“啊？嗯……哦……”
蕾慧此时如鲠在喉，她得到了全额的退款，以及白嫖完整热门大作的机会，可是二者都没法激发她的热情，冰凉的手柄握在手中，只觉得莫名苦闷。
由于这是种不舒服的感觉，以她平日里的习惯，试图从这件事中找出犯错的一方，到底是谁的错才害得她现在那么难受。
钱是好东西，免费也是好东西，但是两样好东西加起来，最后却得到了一个坏结果，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那是大叔的问题吗？大叔愿意冒险让我玩喜欢的游戏，他没有错。
那是漂亮的店员姐姐的问题吗？她不愿意看到大叔冒险，为了不让大叔难过，所以才从我手上将游戏“买”走。所以她也没错。
那是游戏的问题吗？可是血腥暴力就是在那个剧情背景下一定会发生的事情，游戏为了表现真实而做出的内容，真实应该没有错吧。
那是我的问题吗？我想玩我喜欢的游戏有什么错吗？我不觉得玩这些带有血腥暴力元素的游戏能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那是爸妈的问题吗？虽说漂亮姐姐退钱给的原因就是怕我爸妈举报他们向我出售违规游戏，但是也就像漂亮姐姐和大叔说的那样，我买游戏花的钱是爸妈给我的。他们明明砸了我的PS5，却还是给我留下花钱的途径。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