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像蛛网般分割着城区的街道上奔驰，透过玻璃制的车窗，少年眺望着港区的风景。
一群赤裸着上身的港口工人此时正冲击着一所早已关门大吉的商店，而国民自卫队的士兵则吵嚷着端起了刺刀，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是谁向天开了一枪，乍起的枪声让人群像惊鸟般散去，只留下街道上未散的硝烟和着晨雾在城市里四处流淌。
“这是粮食暴动，这几个月里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发生个几次。”年轻人指着地上凌乱的足印和几摊已与污泥混同的血迹向少年解释道，同时轻轻地叹了口气。“有几次甚至连正规军都出动了，工人们虽然人数众多，但缺乏武器和组织，几十次暴动以来从未取得过胜利。”
“看这副样子，再过两个星期就差不多了吧。”
“先生，你说什么？”
“没什么。”少年将目光从那摊刺目的血迹上移开了，接着之前的话继续说道：“如你所见，危机现在正在不断升级，所以我们现在需要的绝不是一场徐徐图之的扩张，而是在有限的时间内积蓄起最大的力量，在危机达到巅峰时掀起革命的浪潮，这也是我们当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看着马车渐渐进入卫兵扎堆的富人区，少年止住了话头，而乔治却又在一本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笔记本上用暗语记下了这段话的简要内容，然后郑重地道了个歉。
“很抱歉，先生，之前确实是我选错了焦点，耽误了您宝贵的时间……”
“乔治·赛奥托卡斯同志！”
少年突然张开了口，打断了年轻人的声音。
“先生，难道我还有其他的错误吗？”
“是的，乔治。”少年端正清秀的面孔上，此时却洋溢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责难：
“你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作为我的秘书和组织的核心成员，这个错误极其幼稚可笑！”
“先生？”年轻人的脸上出现了几丝惶恐和委屈：“我还做错了什么？”
“在你做出扩大组织的重要决策时，有没有经过代表会议的审核？”
少年的脸上毫无表情。
“当然经过了！”年轻人暗地里松了口气，“为了督导执行决策，我先后三次向代表会议提出了草案，而且每一次都得到了通过。”
“那么请把你在全体代表会议上提案的相关记录拿给我看一眼吧。”
伴随着少年的声音，年轻人的表情突然僵住了。
“对于每个季度内涉及中央决策的重要草案，必须交由全体代表会议审核才能付诸实施。当初我定下这条规则时，乔治·赛奥托卡斯同志，你当时并没有予以反对吧。”
“是的。”年轻人低下了头。
“我离开已经三个月了，按理其中应该经过了一次全体代表会议，那么，请把这几次的会议记录都给我看看吧。”
在一番窸窸窣窣的声响后，年轻人从挎包里拿出了一张前后都写满密文的纸，交到了少年的手里。
确实，乔治的提案在三次部分代表会议上都获得了八成以上的通过意见，但在全体代表会议上嘛……
“十二票支持，十票反对，一票弃权。”
“这样的投票数，理应暂缓提案的实施，修改提案后交由下一次代表会议再行审核，那份审核的结果呢？”
“那次会议了通过我的提案。”年轻人又拿出了一张纸，交到了少年的手中。
借着眼角的余光，少年隐约看到了在他嘴角浮现出的一抹得色。
而他手中的那张记录也佐证了年轻人逐渐恢复的自信语气，这一次的审核结果和之前三次一样，依然是以八成以上的高票通过。
看起来，他的决策完全符合既定程序，没有丝毫问题。
但正因如此，问题才大了。
“乔治·赛奥托卡斯同志。”少年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将那几张记录纸放进了挎包的暗格里。“你确实是个工作能力很强，同时也忠心于事业的聪明人。”
“导师先生，谢谢您的夸奖。”从小到大，乔治接受过很多种类似的称赞，但这一次来自于眼前这人的表扬，却让他体会到了些许不同以往的满足。
“然而，我希望你不要把那种在反动政府里学到的权术带进组织，来对付与自己有着同样理想的同志们。”
“我离开的三个月内，刚好是雅典附近的农庄组织秋收，卫戍军开始秋操的时候。来自农庄和军队的组织成员肯定没办法腾出空来回到雅典城里开会，而你在会议时间的安排上刚好卡住了这一点。”
“而城里的会员呢？他们大多数都是教师、学生和公务员，和你有着大致相同的立场。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与你的立场不太相同的人，不过聪明如你，自然会把他们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赶到雅典城外去，比如去农庄参加军训就是一个不错的借口吧。”
“所以，你在几次部分代表会议上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支持率，每次投票都以八成以上票数通过了审核。”
“不过在会期由我制定的全体代表大会上，赶回的各派成员开始对你的提案提出了异议，所以你的提案未能一次性通过。于是你立刻组织了另一次部分代表会议，在踢出了一部分代表的前提下解决了问题。”
“如果用反动政府的眼光来看，这自然是在规定范围内做出的一些‘合理’的调整，但是对于革命同志们来说，蔑视他们的意见，玩弄规则的漏洞，这就是一次极其幼稚可笑的立场错误！”
在声音落定的刹那，少年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茶杯的瓷底与松木桌板相撞的声音，让年轻人的身体猛的颤抖了一下，接着慢慢抬起了头。
“导师先生，请听我说……”
“乔治·赛奥托卡斯同志，请先住口吧。”看着对方充满了惶恐和不安的眼神，少年轻轻地摆了摆手：“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话吗？”
“因为正如我之前所说的，你是一个工作能力很强，同时忠心于事业的人。”
“如果这两点中你有一点没有达到，那么我是绝不会跟你说这些话的。因为组织可以容纳一个有些许污点的同志，却绝不会容纳一个看似白璧无瑕，实则烂絮其中的投机者。”
“但如果这个同志一直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污点，而且将错就错，继续不择手段地干着自己以为正确的事情的话，那么他所造成的影响可能比那个投机者还要更加恶劣！”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会阻止你的解释，同时跟你说上这番话了吗？”
少年再度举起了茶杯，一饮而尽。这种来自遥远东方的饮品对于一个普通的欧洲人来说实在是有些苦涩，但却总能在关键时刻赋予人清醒思考的能力。
而在持续了数十秒的沉默后，年轻人放下了手中的笔记本，缓缓昂起了头。
“导师先生，这确实是我的错误，请按照组织的规定惩处我吧。”
眉头微舒，重心前倾，双唇内抿，瞳孔发散。
看起来在说这句话之前，他可想了不少东西。
此时马车已经又回到了来时的公寓，望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他缓缓张开了嘴。
“那就这么决定了，你在下次全体代表会议上公开宣读检讨，要求是情真意切立场鲜明，同时必须六百个单词以上。”
“导师先生？”
年轻人似乎对少年的最终判决颇为惊愕，“导师先生，就这样吗？对于这么轻松的惩处，同志们未必会接纳……”
你倒是也知道你干了件多恶心的事情啊。
在跨下马车的前一刻，少年清了清嗓子，将目光投回了车里满脸惊愕的年轻人的脸上。
“乔治，虽然你认为这个惩罚太过轻松，但我可没有严惩你的理由。你并没有违反任何一条组织的内部规定，仅仅只是选择性地履行了常务秘书和代行者的职责，不是吗？”
“可是……”
“当然，这件事情也不是轻描淡写就能掩盖过去的，必须有人为此付出责任。”
看着对方褐色双眼里流淌着的惊愕和不解，少年跳下了马车，刚好避过了近在咫尺的污水坑。
“导师先生，这次事情除了我之外并没有人需要担责，其他的代表委员对此也非常不满……”
“不，我并不是想让他们负责，虽然对于并未在代表会议上当面提案弹劾你的这一点上纪委小组存在失职，不过我连你都没有严惩，更不会动用权力打压无辜。”
“那么，导师先生……你……难道……”
“是的。”少年突然回过了头，漆黑的双眼里折射而出的是窒息般的冷漠：“需要归咎责任的是我和负责制定规则的整个代表会议，在制定规则时存在漏洞，分配权力时考虑不周，这才是主罪所在。”
“所以，我会在你之前对此作出检讨。顺便，请你立刻准备提前召集一次全体代表会议，对在这三个月间出现的所有问题进行反思和追责。明白了吗？乔治·赛奥托卡斯同志！”
在那双成熟的绝不像个十七岁少年的双眼的注视下，年轻人微微低下了头，在胸前行了个浪潮礼。
“我知道了，导师先生。”
……
许久之后，青年才把头昂了起来。
望着少年已经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的脸上却多了一抹无人可知的笑容。
果然，当初的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导师先生，确实是一个值得人不惜生命去跟随的领袖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