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何时已经从水中离开了，坐在岸上，赤着脚，早先捣乱的尾巴悠闲地一晃一荡着，把纤长光滑的双腿搭在一起，足尖一只浸润在水中，一只搭在苍白的脚踝上，伊泽神情轻佻，把那金黄的眼瞳微微睁大，却又偏偏像蒙上一层迷雾般。
诺曼又抹了一把脸，然后，把嘴里的水给全部漏出去，极为无语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再度一点点从水底爬上来，手搭在颇有些崎岖不平的石头上。
等他爬上去之后，便像被洗了澡的猫一样整个甩着水，即便如此果然整个人还是湿漉漉的，伊泽见状也不嫌，便是让开一个位置，轻轻拍了拍，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去。
拖着沉甸甸的盔甲，他总算是坐到了这石头上。
此刻，天色微微暗沉，宁静的森林一片安详。
“快结束了啊。”
白发少女仰天望去，凝神望向那微微黯淡的天幕，吐出这么一声，却是伴随着一丝叹息。
那叹息中微微渗透着火焰，导致即便是在这不算寒冷的天气中依然随着一丝白雾，给本就暮霭沉沉的森林天上一丝朦胧，她的嘴边始终含着一丝淡淡微笑，眼睛也眯起，像是有一丝困倦，却又似只是充满怜爱地看着这一片森林。
在那不知道多久的时间里，她也是如此静静守望着吧，诺曼眨眨眼，先是并没有说什么，直到远处飞鸟浮起，一点点归巢，远处浮云也逐渐透出一抹渲染的红霞，他才望着那成群结队的飞鸟开口:
“你要回去了吗？”
“嗯。”
伊泽闭起了眼睛，把脑袋往后、再往后仰去，像是枕着一块无形的枕头，像月牙的嘴角，也极度松弛，水中影也荡漾着。
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随即就把身体松懈，忽然白发少女又睁开眼，看向诺曼，勾勾手指示意他又过来一些，在少年跟随她指示调整了姿势之后，便把身体靠了过去。
伊泽一边闭着眼睛，露出舒适的神情一边开口:
“最后的体验……肯定是在这边睡一觉了呢，不做其他任何事，只是平静地睡去，也不错啊。”
“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了吗？那么，也好。”
诺曼歪头，向后斜着身体，让那闭着眼睛的白发少女靠在自己肩上，被那丝丝缕缕的苍白长发蹭着脸颊，小心翼翼地让自己呈现出一个舒适的姿态，远方的晚风透过清凉溪流吹拂到两人身上，把暑意全部驱散，他也有了一丝疲倦。
最开始明明差点拼个你死我活，这样，可真是奇怪的结局。
听到他的话语之后，伊泽便艰难地抬起眼，强撑起身体，立马又露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接着，她忽然做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忽然开始用双手放到脑袋两侧，一副发力的样子。
就在少年对这一奇怪举动大为困惑之际，白发少女的身边突然掉下一个东西，不多时，那少年便认出了那突然出现的物品，是一只古旧的精灵鲁特琴……
正是诺曼之前在篝火宴会所弹奏的那一把。
伊泽把鲁特琴抱在怀中，那人形的、灵巧纤细的手指在复杂细弦上拨动两下，外貌老旧，但实际年岁在当下甚至为负数的鲁特琴便响起如山间石缝溪流一般的流畅响声，白发少女再度调整了一下姿势，伴随着逐渐暗沉的天空，她眼中的火焰也便越发明亮了起来，像篝火一般照亮了这一片区域。
“眼熟？”
“已经不是眼熟可以代表的了……你也会弹吗？这个，很复杂呢，我也只是粗通皮毛。”
“说是粗通皮毛，结果连自己的曲子都会创作了呢，还真是会自谦啊。”
对诺曼的自我评价不置可否，伊泽低下头，望着那现在如墨一般暗蓝却又带着一丝光亮的溪流，沉吟一番，又是拨动几个音符，这次诺曼听出来了，这正是他之前在篝火晚会上所创作的新人菜鸟曲子。
这样自己初次尝试的粗陋诗句被别人弹奏而出……说实话有些莫名的羞耻，诺曼也不例外，他不自觉地咬了一下牙，把目光挪开，然后才开口询问:
“这是我之前弹的吧……还是第一次我也不太熟练、嗨呀，古代精灵们据说曲子创作得比现在还好听，只是很多失传了呢……比起这个……”
“但是，我就是想弹这一首曲子啊，给我做的曲子很多，但是对着我谈情说爱，大逆不道的可真是稀客啊。”
他的羞耻不过是“助纣为虐”的弱点罢了……明明知道这一点，情绪上的羞耻感可不是能轻易磨削的，于是诺曼把掩饰的目光挪回来，满脸绷成面无表情，只是耳尖海多少带着一丝红润。
察觉这一点的伊泽又是笑了两声，亲昵地空出手去，轻轻掐住他的耳朵，以并不致人疼痛的力度揉搓了一下，便松开，重新平静地拨动起曲调。
等曲调成型她便开口:
“的确是很稚嫩的曲和词哦，不过，也不错呢，但是，我觉得这个曲子，还有些不完整，结束得很突兀，然后……”
话到中途，垂眼弹奏的白发少女突然噗嗤一笑。
“啊。”
她愉快地开口:
“最主要的原因果然还是我想回应你啊，这一切，就当做可以带到现世的回礼好了……或者成为遗憾永远刻在你的心中，明明知道这样会加剧悲伤，却还是无法收手，想贪婪在你记忆占据一席之地的我，就连着这副恶劣一起记忆下去吧。”
“……会记住哦，你。”
这样小声回答之后，诺曼也便不再说话了，他正襟危坐，呆在一旁的岩石上，一边听着那潺潺流水拍打着石头的声音，一边听着远处逐渐沉寂的鸟鸣，一边也听着那缭绕心中的一丝曲调。
当白发少女的歌声起鸣，整片幻境似乎都因此而越发虚幻:
“当我说，‘我爱你’的时候，
我静静的吐息是真的。
这缭绕的云雾是真的，
就像这朦胧梦境的夜色也是真的。”
这样便过去了一半，天色也越发黑暗，逐渐连森林外部都无法看清模样了。
流水变为墨黑，一切沦陷于虚无中，仿佛整个世界便是某人的眼眸，现在因处于深夜，那人便阖上眼睛，闭目安睡了去，把巨大阴影倒映在整片世界中。
在这些许光明中，白发少女的身子便微微倾倒，那炙热的、深邃的金黄眼瞳轻轻眨了两下，比远天逐渐浮现的点滴星尘更加明亮，甚至连那因日光黯然，终于从厚重乌云中偷偷探出头的虚幻月色，也为此而失色。
她便这样亲近地凑近着，指尖流淌出曲调，把呼吸轻轻地一点点拍打到少年脸上，浅声吟唱:
“这眼每一次对视都是真的，
就像这一幕幕的景也是真的。
水中的月色也是真的，
太阳下漂流的泡沫也是真的。”
诺曼为此而失了神。
许久后，他才如梦初醒地开口:
“水中月，镜中花，太阳下的泡沫……是这样吗？”
“是啊，很虚假呢。”
伊泽歪头，将苍白长发垂落一边，带着深沉笑意呢喃:
“和我的存在一样。”
“……”
“你在为我而悲伤吗？虽然是没有必要的事，不过，我很高兴哦。”
狡猾的幻境之主轻轻笑着，像一只阴谋得逞的小小狐狸，随后她站起身，身着白衣的姿态披散在月光之下，于是那面容便沉在阴影里面，只剩一双金黄眼瞳亮得吓人。
“诺曼。”
她突然开口说:
“我啊，还年轻，还没学会那些骗人的伎俩，虽然是幻境，但是这里的一切，都只是剪碎的真实而已。”
所以说着的她，身上突然燃烧起了浓浓的火焰，仿佛遮天蔽日，要将黑夜撕碎。
白发少女脸上始终挂着波澜不惊的微笑，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在诺曼眼中，这片漆黑的世界却突然荡漾起来，像是平静的水面突然被一块石子击中般，涟澜破碎，一切变幻不定，连那白发少女的身影，也在一片白昼的森林与黑夜的森林间不断拉扯变换着。
白昼中一身四处泥泞的人带着强烈信心开口:
“诺曼，你听得到吧。”
“我不知道对于其他人怎么样，但是对于你来说，就这样放下剑，停留在这里，或许会更好。”
“你不可能在幻境中迷失，看看，你可是一直拿着那把寄托了我龙炎的圣剑啊，举起它……”
“人类都传说一直由需求而构造，即便不是谎言，也是比起我更加片面的真实……从这里出去的话，终有一天，你会感到绝望一般的悔恨与痛苦。”
“不管是真实还是虚假。”
“留在这吧。”
“刺向我吧。”
混乱，无穷无尽的混乱弥漫了诺曼的视线。
他眼中的景象不断变换着……这引人困倦的夜，炎热的白昼，潺潺的溪流，被小精灵们所环绕的森林，一切宛如用以描绘的油墨一般被荡开而形变，他捂住头，却只是更加加剧了这一状况，于是他咬住牙，像是要冒出血丝一样瞪大了眼睛。
在那真实中。
在那虚幻中。
唯一清晰的，只剩下了那有着一双金黄燃烧眼瞳的苍白少女。
诺曼一言不发地走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