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王陛下，战局不可能由公国停息，至少不可能由他们一方主动停息，嗜血的豺狼唯有被棍棒狠狠打击才会收敛，既然我们已经能抽出些自由觐见您，必然是有人无力阻拦了。”
国家之间协约哪有白白向他人公布的呢？安吉拉自然是笑着略做回避，不过多少也透露出些公国必然占劣的信息……她没有把伊泽德拉的存在透露出去，龙神本就是非人类的信仰，若让这些亚人知道其异军突起，可祸福难知。
马格洛夫也早就知晓这回答必然模棱两可，于是也不在意，只是耸耸肩，不过，的确，身为被侵略方的王国能腾出手来，看来公国局势即便不能说是一败涂地，也绝称不上好。
“好。”
他短促地发出一声，也不算是赞同:
“不过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们是从哪里得到我们这出了些……意外的消息的。”
“贵方把被他国势力渗透进国内叫做意外吗？”
“本质上的确是一场意外，所以，贵方也不妨如此称呼，当然，我清楚知晓这一与你们仇敌作为盟友的决定对于贵方的含义……王国没有大军压境，虽然也许也是抽不出手来，但我亦算是心存感激。”
“来自于黑市。”
没有隐瞒必要，坐在座位上，大方将一国之主亲自端到桌上茶水饮入口中的棕发少女吹了一口气，将那热气腾腾的雾气散到空中以使一切模糊起来，但落出的话语却清晰:
“既然您之前说过，看到过我们在毒蛇之乡的影踪，便明白我这番话语的可能性——在古雷德的一切经历只巩固了我对于我国的信心，那里，商业之国，奢侈之处，看似稳固的朝政正在分崩离析，平民们人心动荡，贵族们各怀异心，权臣分裂割据……古雷德的未来仅有衰落这一可能。”
“……我不确定。”
大猫沉默，随后不动声色地从那橘红色毛发覆盖的尖齿间漏出一句，那双本该标志着野性的兽瞳内满是精明:
“事实上，我在古雷德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什么意思？”
“他们在蜕变，他们在变成我们从未见过的一种东西。”
说到这，马格诺夫的兽瞳突然收缩了一下，就仿佛被自己的话语所惊讶到了一样，毛茸茸的大猫又沉吟了一下，把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攀附到那小小茶杯之上，随后将其内对它来说有些太少的茶水一饮而尽，又重新自顾自斟了一杯:
“……他们就像是风暴前的海面，黎明前的黑夜……黄金之乡已经稳定地鼎盛太久了，他们已经达到了他们结构的极限，他们若维持稳定，那才会继续衰落，而未知和异变……龙神的圣女，请相信，这对于我们万兽之国来说并不陌生，混血种和突变种曾经被纯血所不喜，而现在，纯血贵族们……我说这话他们也许不爱听，已经几乎也染上了杂质，杂种们总是比他们更健康。”
大猫一边斟茶，一边以文雅中带着一丝奇妙粗俗的语调说着，那显出白色毛发的脖颈仰着，似乎比起其他部位要柔软一些，显出些鸟儿羽绒般的触觉，有一小撮白色毛发延伸到下巴上，这就算是这大猫的胡须，他的手很稳，态度也一本正经，让人感到滑稽同时又有些威风，却也充满了可亲近感，这就是马格诺夫，兽国之王，与公国的黑公爵从外貌意义上截然不同的一位统治者。
头戴巨大魔法师尖帽的少女以强烈好奇的眼神盯着他，无论是外形还是性格，这兽王与她所见任何统治者都截然不同，当那大猫发觉她视线，也只是平静点了点头，这倒是很能引起艾卡的好感。
“您的意思是……”
而安吉拉则因烈王的话陷入了沉思，在政治上有着相当嗅觉的半精灵少女从对方那语焉不详话语中嗅到了一丝异常:
“您认为古雷德即将迎来一场彻底的变革，而且，这场变革会让他们重新具有碾压诸国的实力？”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小姐，在我看来，古雷德就像是一只刚刚结茧的毛毛虫，但是，它却并不一定孵化出飞蛾或蝴蝶，这是一枚我们从未见过的茧，也许它能带来未来，也许它直通毁灭。”
在茶水彻底从茶杯中满溢出来之前，马格诺夫停了手。
大猫又端起那小小的杯子，将其紧握在有厚实肉垫与尖锐指甲的手掌中，端详着:
“无论如何，毛毛虫的上限就在那里了，如果要在平庸衰老或者死亡之前得到更多……化蛹是唯一的选择，尽管，在稳定必然存活一段时间的情况下，变异往往是负面的。”
“……所以，您帮助公国的原因，难道是想要促成这种变革？”
白衣祭司皱起眉。
她那湖水般湛蓝的双眸中没有一丝赞同或态度软化，但并非是因为兽王刚刚对她做出的假设，或者认为对方话语荒诞无稽:
“这不是您把兽国主动放到他国手下的理由，陛下，我明白您的畅想，我也能感受到您话语中的担忧与希冀，但是，这一场变革并不是您把您国家的未来交于他国的理由——难道艾维尔塔不是出于所谓魔导科技进步的理由来捕捉您的国民吗？难道您没有察觉到您的国民很有可能被那些驻扎于此的公国士兵所危害吗？他们的变革，您即便只是提供资金我也便不多做商谈了，但是，您是让公国派了士兵过来，您是让这些本就以侵略为目的组建的士兵睡在您国民的旁侧……在您期望的变革之中，您的国民是否是可以被随意扔在危险旁的羔羊？”
“……尖锐的回答。”
若说烈王刚刚的猜想，宛如鲜艳彩玻璃后透出的光芒，闪烁着绚烂的颜色与无穷的幻想，那安吉拉、这本该更加柔弱的女声所蕴含的含义，便如同一把沉重的铁锤，一点点将那绚烂的彩玻璃直接敲碎，露出现实的苍白来。
尽管语调激烈，但白衣祭司少女表露的情绪其实并不激昂——恰恰相反，她几乎是一句一顿的，竭力把自己所表述出话语清晰说出，而马格诺夫也便静静听着，直到最后一句话落下，才仿佛点评他人作品一般，用手指敲了敲自己手中过小的茶杯，给予出评价。
他过于平静的态度让安吉拉只越来越眉头紧蹙，不，这绝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马格诺夫，那名把一切名誉、甚至国家本身放在国民之下的君王，现在他这副沉默蜷缩的样子，倒像是个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以无声作为最后遮羞布的罪犯。
许久后大猫才重新开口:
“无论如何，你们能到这里，和我进行这一场交谈，就证明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全然履行对公国的契约……如果我没猜错，战争也会很快结束了吧，届时，我自会对这些进入我国国土之人进行遣散，如果这就是你们来见我的原因，你们已经得愿以偿，如果你们需要一定赔偿，恕我不能答应，因为我国尚未触犯贵国任何。”
“你们已经为公国提供了实质性的帮助，若只要未曾使被害者真正受伤便是无罪，正当的防卫将被视为谋杀。”
“……明面上，我们不可能对这一行为进行赔偿，我可以以我私人名义进行一些物质性赔偿，而将此事闹到国家层次去，对你我都没有任何好处。”
随着一丝利益的交错开启，本来如同普通茶话会一般的交谈终于逐渐染上一丝令人不安气氛，茶水提供的缭绕气雾并不足够浓郁，不能将对峙两人的视线掩盖，于是兽王那平静中带着些野性的双瞳，便与安吉拉那双湖水般沉静眸子撞在一起。
“这个消息不公开，我们两国便依然能维持着表面上的较为友好态度，对贵国国民来说，也不想突然出现了一支新敌人吧。”
“……烈王陛下，我承认，我这一来的确是有为我国谋取利益的意思，但是，从刚才到现在，我们之间的交流与您的表现却让我的目标逐渐开始偏移了，现在，比起这些问题，我更希望您告诉我您为何做出这一决策的动机，俗话说有一必有二，您这一次做出这样荒唐的决策，若只是浅浅掩埋，就有可能做出第二次，不将这一根源解决，我们两国永远无法重新回到彼此具有默契的状态。”
特别是那沉睡的白龙苏醒之后……若兽国连有着血海深厚的艾维尔塔、的盟友都能倒戈，安吉拉是必然无法对其不倒向伊泽德拉有一丝信任的。
半精灵本来的确不抱有插手他国事务的动机，但那是因为她只以为是公国向兽国本身施加了太大压力或者给出了什么无法拒绝的好处才会如此，毕竟，兽国的确在列国之中实力十分吃亏，但若是这种情况，那马格诺夫也必然不会像现在一样支支吾吾，甚至摆出了变革的理由来强行敷衍过去……安吉拉能理解他的意思，但这实际上和出卖自己国土作为战场毫无干系。
“恕我直言。”
半精灵少女一字一顿地开口:
“您现在的表现，像个不知疾苦的梦想家，或者自诩高贵的昏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