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卧室出来的少年眯了一下眼睛,天上太阳太烈,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不过好在斯迪特也如古雷德其他地方一般,山林躲,遮蔽多,他便沿着树稍垂落的阴影奏,现在是盛夏之际,倒也合适凉快。
他背着手,颇有些小心翼翼地踩着影子在街道上行去,走着走着,倒也从这种行进规则中寻出了一丝趣味。
“诺曼大人。”
“诺曼大人好!”
“久仰大名了!只是一直不见您出来,这些薄礼还请收下。”
“……嗯。”
但是无论他怎么走,果然对于这四面八方的招呼声还是极不适应的。
少年在思考要不要去买个头盔之类的戴戴,但还没等他彻底想清这一切,旁边就笑嘻嘻拥来了一群亚人和居民,骑士无所适从地草草打了个招呼,满脸写着想转身就走的意思,却又因拘谨,被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留在了这里。
这群人叽叽喳喳,个个脸上都洋溢着一丝兴奋的笑意,有些人手上还捧着些东西什么的,一看到骑士就往他怀里跟不要钱似地塞。
“一个人走出来,这是跑来开签名会啦?”
在他一阵手无足措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于是那些嘈杂的平民顿时安静了下来,与之相对,诺曼也是微微一怔,向着那声音的来源投去了目光。
果不其然,是伊泽德拉,白发金瞳之人身披一件黑色外套,仪态颇为优雅地朝他走了过来,勾起一只手指……跟个调戏姑娘的浪荡公子似的。
她摊开手:
“背后藏着什么?”
“……”
诺曼极不情愿地把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手中捧着一束紫色绣球花。
这是他在外出散步时突然看见的,觉得好看,便立刻悄悄溜了出来,将其采下本就是为了送给面前的白发少女……但是现在这般,少年的耳尖未免有些泛红。
……于是,在对面发愣的时候,他一把把这花塞到了对面脸上。
“……送你。”
“哦——”
“……”
周边还是老样子,一阵起哄,诺曼坚决绷着脸,不理他们,只注视着面前人有些发愣的眼神,极为专注地凝视着。
好一会儿白发少女才晃过神来,于是轻笑着把那一大蓬的花收下,拎着他朝一边走去,避开众人视线。
至于其他人,虽然还是一副热切极了的神情,但毕竟顾忌着龙神大人的身份,于是并未追上来。
“很好看,哪找到的?”
“一个小林子那边,生满了这个。”
“很好,”
她夸赞了两句,接着也把那花背在身后,仰头垫着脚尖,亲了他一下,眯着眼月牙般地笑着:
“这是奖励。”
奖励哪边?她还是他?诺曼看着那一双灼灼的金黄眼瞳,把这一吐槽隐没在一声吐息中,揉了揉她脑袋,开口:
“今天没什么事吗?”
“是哦。”
伊泽德拉把尾巴漏了出来,朝一个方向,一边悠然地摇曳着尾巴一边朝前走去,虽然白发金瞳少女的身姿绝对比诺曼更加显眼,但随着一阵火焰缭绕,四周的人竟是齐齐无视了这异常显眼的二人组。
幻境可真是个方便的能力,少年默默盯着她,心想着自己以后能不能也学会这样的法门。
“前线有拜勒他们做事,后面还有多玛,治理嘛,全交给亚斯多德那个家伙,多累累他也挺好的,所以出来逛一会儿,就跟你也老出来闲逛不陪着我一样,不好吗?”
“……你还是稍微上点心吧。”
“诺曼要当我的点心吗?”
……好吧,好歹是听进了他话然后才玩的文字游戏。
对于这种不正经的家伙倒也不奢望对方能给出什么正经答复了,少年幽幽叹了一口气,把视野拉扯到这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半晌,他突然感慨般说:
“他们把这里治理得很好。”
“是。”
白发少女干脆点头,也把视线落在这条街道上。
日光之下,受到了龙神庇护的斯迪特堡显出一副越发繁荣的景象,街道上有不少开工的工队,一边也有许多刚刚兴建的建筑,这种扩张却未伤害到植被,精灵们的特质使他们可以“请”自然稍微回避,并给予其以魔力的答谢。
此处本就是古雷德中稀有的粮仓,只是由于种种因素,一直受到限制而难以有大量人口,如今,本来只有人类驻扎的领地混杂了吃苦耐劳的亚人和灵巧的精灵,加之魔导国流亡者的帮助,街道上还出现了许多便捷的魔力装置。
一般来说,这种混杂的文明会导致大量矛盾与变动。
但伊泽德拉在此,龙神在此,她镇得住。
一切都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通过侵略与盗……
诶?
“如果全世界人类都处在这样的治理中就好了,是吧?”
突然,伊泽德拉感慨出了这么一句。
这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语让少年愣了一下,久久才开口回应:
“也许?不过,还是因地适宜比较好吧。”
“是吗。”
“比如,我们要是离开这里,这里的这些种族还能像现在这样和谐共处吗……”
“那就等他们灭亡再走也不迟?或者彻底融合嘛。”
伊泽德拉说的答复虽然潦草,但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实现……不过无论如何,也是是终究还是肉体凡胎生物出身的影响吧,诺曼总觉得她这一设想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但毕竟没更好回答,也便只能沉默一下,想着转移话题。
而白发少女盯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想法很奇怪?”
“……是。”
他不喜欢说谎,特别是对喜欢的人。
“那就对了。”
她听到这回答也不生气,反而是愉快地轻笑了一下,淡淡开口:
“真要解决这些,肯定不能这样,说白了,战争的残局永远是个麻烦的问题。”
“即便对神来说也是吗?”
“是。”
白发少女发出一个音节,目光随着一名身上有伤,踉踉跄跄走过去的年轻人飘去了一会儿。
然后,她呢喃:
“战争本来就是个恶心的玩意儿啊。”
这一句话,诺曼极为认同。
“说来,你每天在这下面逛来逛去,”
忽然,伊泽德拉又把视线挪回了少年身上,金黄的眼瞳中闪烁着一丝探究般神情:
“逛出个所以然没有?有看到什么有趣地方,也带我下来玩玩?”
“只是随便看看罢了,真有什么好地方我早也带你看过了吧。”
诺曼吐槽。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天天就是喜欢在宫殿和附近大街到处逛来逛去,像只居无定所的鸟,明明这些所有一切他都翻遍找遍了,一切花与景、连带路边草色,他似乎也都驻足过,凝视过……但就是好像还有什么他没有看过的地方。
还有什么要找的东西。
“伊泽。”
按理说,他这种性格,是不会把这种念头一直窝在心里的。
但这件事他始终没有跟哪怕自己最心爱的恋人,伊泽德拉说过,也许是因为这种感觉毫无根据,堪称荒谬?也许是因为这感觉无关紧要,因一些更重要琐事而始终未说出口?
无论如何,这一切到现在依然只是潜藏在诺曼心里。
“……说来,诺曼啊,你要不要改一改我的称呼?”
当他随口如此称呼的时候,一向悠闲的白发少女脸上笑容忽然顿了一下,接着,歪着头,露出一种奇怪的思索表情,随即开口:
“比如,白龙小姐?”
“为什么……?”
少年一脸困惑,开口辩驳:
“你又不是白龙……不,不只是白龙吧?”
“不觉得这样很亲切吗?”
“与其说是亲切……反而疏远了吧,不单跟你本身关系很小,而且……”
诺曼摊开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好像他有无数种理由可以拒绝这个要求,实际上也的确,但同时,他自然也有无数理由可以接受。
所以,最终他还是将真正的、最重要的原因给扔了上来:
“总之,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
“……”
伊泽德拉陷入了今日以来最长久的一次沉默。
日光打在苍白神明那张不可方物的脸上,照耀出混杂斑驳的光影,不断隐现增消着,最终在她闭上眼的瞬间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良久以后,白发少女吐出一口气,似乎神色又变得如常:
“好吧,不想就不想。”
她甚至是笑着说出这么一句话的,若不是敏锐的少年刚才一刹那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漆黑,或许真会以为刚刚一切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诺曼有些茫然,但最终还是改不了口,于是有些闷闷走过去抓住她手,好像自己是什么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眼十分专注地看着那张有些沮丧,但依然风轻云淡的脸。
“说来,”
半晌后,白发少女忽然又开了口:
“诺曼觉得,如果你会那样称呼我的话,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原因……那会有很多种吧。”
看她注意力似乎转移,诺曼也便积极地回应着,捏起了下巴,思考一会儿后回复着:
“比如,传说?如果你对我来说只是传说中的那个存在,或者我不知道你是神,可能会那么喊吧?”
“那要是现在一样,你还继续那样喊呢?”
“我称呼人一般是靠印象和记忆吧,如果。”
他顿了一下,十分郑重其事地开口:
“如果我记忆中,和你最重要的那一段,我是如此称呼的,那么,每次我如此称呼你,也就是在回忆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在回忆那个被构成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