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这一句话并没有说得太大声，却足以震慑面前的人，当多玛回过神来时，德拉奥略早就重新一脸平静地坐在椅子上，也轻轻喝了一口茶。
但他刚刚的话语是不可能被忽视的。
“陛下这是宁愿为了一己所谓高高在上，不受任何人支配，却不愿我等迎接一个崭新的未来？”
多玛并没有动摇，反而是皱了皱眉，深深看着那表现得平静如水的君王，放下茶杯不赞同地一段段开口：
“以您这般逻辑，依然是龙神国度更好，龙神大人和我等并不相似，并无利益冲突，其就算有私心，也看不上我们这些人一星半点，在我等现在的国度，虽是由同类之人揣头，好似一族齐心整整地做了国家，但实际上，其间矛盾比异族甚至更大。”
“昔日公平竞争的强盛者，出自私心，不愿自己子孙后代也被这般公平竞争走，于是便设立下垄断的工具与权利，收缴了一切产业，使得生于弱者，虽有才华，永无翻身之地，而强者更强，虽有更替，也不过是内部换血而已，为了维持这结构，个个君王便剥削得更狠、更恶。
“可龙神大人，你说祂存在本为最大不平等，也许的确，可祂根本不在这平等的范畴之中，不平等、与其说是实力本身，不如说是资源的分配，而身为神明的祂有需求个什么？硕不平等，倒也的确，龙神大人为维持我等秩序付出努力如此之多，却分毫无所得，这不是一种不平等么？”
他这话说得一大串，德拉奥略听着，也不催促或再打断，只是静静听完。
待他结了话，那君王才缓缓开口：
“先生刚刚所说一切，自然有理，但既是如此，便越发令人担忧。”
多玛摊手，示意他也可如自己刚刚一般把凭据一一道来。
而德拉奥略一开口便显出些战场上的硝烟器：
“一则，我等当真没有和伊泽德拉小姐冲突的利益么？您说她是神明，我们不可理解，那又如何揣测我们当真便一定不会激怒她？若当真不会，现在的战争又是为何？”
王竖起一只手指，对着面前的人，而面前的人亦盯着这一根手指平静淡然。
周围的人此刻已经有些混乱，但还是勉强能听懂这么一句话，于是有些人稍微驻足了下来。
“天地没有私情，因此，天地没有意识，而没有意识的天地亦会因人类举动或洋流版图而至于地震海啸，而伊泽德拉小姐的在意点，便更加多，毫无疑问，她是位聪慧而举止端庄的人物，但既然是位人物，是个有意识的存在，便会主动发生行为以影响我们，您之前将人类比作蝼蚁，将她比作山峰。”
德拉奥略顿了一下，有些失笑地摇摇头：
“她可不是山峰，山峰不会因被敲下宝石而主动向人类寻求报复，昔日人类亦曾崇拜她，而如今下场，你我皆知。”
“此非龙神之过……且，当时，祂本来就是为感念妹妹的亲情而接受了这一职务……”
多玛说到这里突然咬住舌头，但很快，又不着痕迹将话语拧转：
“何况无论如何，您无法否认一个事实——龙神和我们产生利益纠葛的可能性，远小于在座的任何人，甚至即便现在以人类目光，我们可以说他与我们有血海深仇，祂也未对于领地中人类肆意报复，甚至称得上帮衬了，但如果继续留在这里，留在人类领地中，你们实际上要面临的，除了因为背弃誓言而担负的诅咒外，还有同为人类的那些人的攻击，其中最恶劣的，应当是群尸之王那一方。”
他刚刚有些失言了，青年明白。
于是，他很快若无其事地将话题重新聚焦为了人类本身之上，一边拨弄着茶水中的茶叶，一边开口：
“陛下若是当真如此担忧于人类未来，便更加应该放手下人离开，那些恐慌的人，他们对你们并无帮助，他们只是无助的羔羊，被严实的木板封锁在即将着火的羊圈里，在焦虑中因为其主人的私欲而面临着死亡与焚烧。”
“他们在我手下不会是羊羔。”
“群狼？或者其他什么充满反抗精神的比喻？”
多玛把眼抬起，近乎有些讥讽地开口：
“龙神大人是位伟大的导师，祂教会了我许多，陛下，您想看到人类的蜕变？还是不想？”
不待对方回答，这昔日贵族便摇摇头，重新收回了视线。
“也许是不想懂，因为蜕变，必要脱下你、一切所谓贵族的华丽旧衣，你们会被抛在尘土里，如被蝴蝶所抛下的茧。”
德拉奥略似乎沉默了。
多玛坦然看着他，沐浴在阳光中，看着那王的阴影一点点被侵蚀淡去……
“……去向那边，人当真可以迎来蜕变么？”
忽然，王说话了：
“不，绝不可能。”
一阵风忽然吹拂而过，将悬挂的旗帜激得荡漾起来，像是一潭被搅碎的浮萍，阴影因此重新笼罩，甚至混乱地挥舞着，像是一群难以名状的畸生物……
王依然沐浴在阳光下，他的阴影已荡然无存，他抬眼，清晰如冻冰的湛蓝眼瞳盯着望着在混乱光影中旧古雷德贵族。
“这便是二，她不会教导我们的。”
“我就是学生之一，祂已给予我指点。”
“她指点了你什么？”
王一点点扫视着面前的人，这视线太直接，有些令人感到冒犯，但多玛却是坦然承受。
德拉奥略缓慢摇着头：
“方才阁下一句句劝说，所谓中心无非为一句龙神法力无边，可对于龙神若是离开之列情况，毫无见解，亦无猜想，可见并未得到所谓指点。”
“怎么？”
旧古雷德贵族并未恼怒，反而听到什么有趣之事般挑了一下眉，淡淡开口：
“陛下已经需要假设龙神大人无故离开的可能了么？”
“不会吗？”
“即便未来会，可那时，一切平静，对于诸位来说，是灾厄已经离开，而对于我们来说，也必然已经找到了方向。”
“不、届时，人类已然大战成一团近废墟之物，而你们也不会找到方向，因为她并无任何重视你们之意，且……”
吐出半句似乎颇有些阴谋论的揣测后，德拉奥略忽然沉默，接着自顾自端起了一口茶水喝。
这终于令青年有些烦躁了。
“阁下为何不把话说完？”
“我对只是隐约的猜想难以作为依据。”
“那阁下为何对于被龙神关照如此之深的我等却大放厥词？在外国度，因背弃誓言而混乱、因魔物与军队横行而饥荒，我等独自苟存，虽不是什么美事，却以算得得到庇护，至于若是您认为这是人类叛徒、出卖。”
青年话语忽然冷却下来：
“那请阁下记住，是特别由您的家族为首的人，率先惹了这场祸事，我们也并未屠杀你们的子民，相反，我们派出的人皆是去营救你们无能为力的城邦的。”
“呵。”
德拉奥略摇头嗤笑着，看向周边人群，有许多听不懂的已经准备离开……也许是前往龙神国度也说不定。
靠言辞拦，是拦不住的。
但至少面前人也许可以靠着言辞说服，一边几乎打趣地如此思考着，王神情严肃。
“后面话题，我们的确可不谈，可，先生啊，请您告诉我。”
他一一地开口，往下讲：
“若是伊泽德拉小姐当真重视你们，为何却先是让你们发疯才给予所谓救赎？”
“为何祂为神明，轻易可击碎我们抵抗，却让您冒风险，如今跋涉至此？”
“归根结底，为何这外面是一片混乱而非干脆利落的审判一场结束？”
多玛一时回答不出，似乎无论如何回答，总会有那么一些问题。
“她是故意的。”
最终，不待他开口，王便轻飘飘接下语句：
“你既然承认了神的无所不能，这个神又有意识，那这一切便是她有意为之。”
“……”
“多玛先生，她会抛弃你们的，届时，你们该何去何从？”
德拉奥略话说得斩钉截铁，但青年却依然淡然。
“……可我们已经和谐共处过。”
他幽幽长叹一口气，向远方望去 看着自己来时的路，回忆着这些日子从未经历过的和平。
和平、和平，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享受到如此待遇。
多玛并非轻易见利忘义者，他不是出自私欲，而是由已见的可能而来，因此不怀质疑：
“这段时间，我们已经形成了规则，因此比起你们更能找到答案，拒绝世界大一统的顽固者没有好下场。”
“是么？”
德拉奥略敲着桌子，依然平静地歪着头，盯着他。
许久后，他开口：
“你们的规则，我看过。”
说着，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被反复阅读而显出些褶皱的，将其浸泡在茶水内。
淡绿色的茶水一点点侵蚀着纸张，使其上的墨水一点点模糊。
随后。
王开口：
“所有一切，都建立在有一个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且不具有任何私心的至高力量作为威慑，当它离开，你们的规矩……”
他把桌上的茶杯往旁边一赶，那白瓷的、漂亮的脆弱玩意儿便一下碎裂在地上，一滴水都承载不下了。
“便是连我们这些旧日废物的草纸都不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