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措辞还是一如既往的激进。”
“为何不？”
她瞥过眼来，带着一丝笑意，伸出手，精灵女王便低顺地埋下头，让她将五指轻轻揉入尖耳后的发梢。
这样，她看不见她，只听见伊泽德拉的声音在上方温厚地传来：
“你把他养得极好，我是该感谢你的。”
“……那是那孩子的本性。”
女王闭着眼，比起享受，倒更像是藏住目光：
“也许即便更改了记忆也不曾消散……比起我，我的另外一个孩子才是他的养育者。”
神的指尖稍微停了一下，嘴角笑意依旧，她深深看着那低眉顺眼、宛如一只乖顺猫咪般顺从的女王，松开了手。
然后她轻快地答：
“这关系可真是乱糟糟一团不是吗？林恩先生，嗯，我找不到太好的地方把他放回去，所以，的确，诺曼把他暂时忘记了……不过有一天他会想起来的。”
“……那孩子很早就被林恩捡回来了。”
伊芙已经把头抬了起来，静静聆听着，最终开口时，语气淡淡的：
“当时他还是个婴儿，因为白发白瞳，魔力又太稀少，被遗弃在了森林附近……经常有人类、特别是前线附近的人类会这样做，他也是这样，而林恩当年才离开军队不久，就在前线附近捡到了他。”
“我知道。”
神点点头，没女王想象中那般对这些话题感兴趣。
或者说，她眼中的平静代表她早已知晓了一切，这让伊芙不由得想起了当年诺曼和自己见的最后一面，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亮着一双镜子般的银瞳，言语中藏着难以压抑情绪地告诉自己，他与面前这神明的故事。
……哪怕是其他寻常精灵，也许也只会把这一切当做一场美好的邂逅，只有伊芙才会感到一切宛如一场晴天霹雳，伊泽德拉灭世之龙的身份只是其中最浅表的一层，她不能理解为何那般存在会为蝼蚁般的生命而颔首，更抑制不住对于那本质的恐惧。
……她其实一点也不该担心，因为她怀疑这种隐秘的情绪也无法逃过那宛如黑洞般的金瞳。
“你不必迁就我的，孩子。”
白发少女把手撑在脸颊旁，身后的尾巴随意地甩动着，像只慵懒的森林之猫，眼斜斜地，望着天上群星，还有偶尔会从云层中鲸一般跃出的弯月。
她的话也极轻，带着一丝松弛的语调：
“我是最关注诺曼，这并不代表我漠视你们，讲讲吧，你们的这些年，讲讲吧，你们的担忧和不解，讲讲吧，你们想要什么，然后，最后，我们还是会谈谈诺曼，谈谈那些你不敢向我提的问题……我是能吃人，但我可不会吃掉你们和他呀。”
伊芙沉默。
她反复张了好几次口，却又闭上了嘴，其他一切精灵都对现在的状况十分担忧，他们也恐惧着、忧虑着，伊芙似乎是他们之中最平静的一个。
只有她才知道，她是在这一场混乱之中，因知晓其意义、便更加恐惧至骨髓的那个。
“还是不敢吗？”
她有很多问题，却不敢询问，其中几个最尖锐的尤其：在那一切似乎已经远去的现在，这沉睡已久的神为何不继续放任被涂抹的过往继续被掩盖？为何要将本宁静下来的和平打破？
不过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答，在发问之前，她就自己想出来了，和平？不，精灵才因为林恩的事迹从灭亡边缘捞出来多久啊，便可以沉浸于短暂的安宁了？来之不易的平静太能麻痹人，差点都让他们忘了，在伊泽德拉苏醒之前，王国公国就在不断地互相杀戮了。
仔细一想，其中任何一方胜利，其实对精灵来说都不是好事。
而过往的一切，对于现在的大多数精灵来说，都只是书本甚至故事中虚无缥缈的血泪史，对于祂来说，那是昨天。
但还有一个问题，她也无法直接得出答案，她难以给这位她应当崇拜的神明敷衍过去……甚至满怀怨愤。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诺曼呢？’
这个问题不单是对于伊泽德拉，甚至也包括对于伊芙自己。
在精灵和诺曼一个人的选择中，身为精灵女王的伊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精灵，也许其中有相信被神看中的少年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因素……但，这样真的好吗？她当真，可以以一句别无选择就把自己彻底推脱出去吗？
而对于伊泽德拉……她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位不可名状的神明会选择他？像是在一片森林之中，选中了一片向着阳光的叶一样……他甚至并不是鲜花，只是，坚韧而平凡地活着罢了。
为什么她要把他从枝头摘下？伊芙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而如果这当真是出于喜爱，现在的操作，又是否代表着，如果祂所喜爱之物表现出了祂并不满意的一点，祂就会将其如积木般随意拆卸？又是否……祂从未真正在意过任何人？
但这个问题她不敢问，哪怕其他一切问题都已脱口而出了也一样。
神看着她，看着她眼睛跟星一样不断闪烁着，一开始，似乎感到有趣一样跟着她一起眨眼睛，后面便无奈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把精灵的脑袋掰过来。
“那咱们跳过前面两个阶段吧，关于诺曼，你当真没什么想问的吗？岳母？”
她最后一个词拉得卷曲绵长，带着明显轻佻的意味。
“……有一天他会想起来一切吗？”
“是。”
“如果那时他还是这样，无法改变，你又会如何处置他呢？”
神并不严肃，但女王却心绪不定。
她仓皇地又把眼往地上看，卷曲的睫毛遮挡住复杂的视线，最终把一切较为轻浅却必要的问题托盘而出：
“……而且，如果他还是诺曼，神明，一切只会有这样的未来，在您做这一切之后，在我们做这一切之后。”
“杀了他、吞噬他、囚禁他，在现在看来，只有这一些方法能让他仍留在我们身边，对不对？”
轻描淡写吐出一些可怕的词汇，伊泽德拉盯着她一点点握紧的手心，轻笑着，松开掰着她脑袋的手，把她掌心打开来：
“不，伊芙，我的孩子，你不必怀疑我，就像不必怀疑我是否能创造一颗我举不起来的石头……不过，嗯哼，我的确不是无所不能的，你有点太怕我了。”
说到这，她伸出手去，点了一下精灵女王的鼻子，后者如温顺羊羔般接受了这一亲昵，白发少女却十分遗憾般叹息了一声。
“不过我明白，有一天你会懂的，我不会忘记任何一次牺牲，伊芙，我不能让这一切毫无改变地走下去。”
神明吸了一口气。
仿佛呼应般，森林响起如雨般沙沙的轻柔噪音。
“如果是那样，我不觉得任何人会真的就毫无问题地前进下去，毁灭就毁灭吧，我的妹妹曾经企图创造一个童话般美好的世界，我杀了她，所以我也重新吃下了她的那部分，总不能让我白白吃掉她、让她毫无意义吧。”
精灵感到困惑。
即便她是精灵之中寿命尤为绵长的女王，对于这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神明，也丝毫无法理解。
“您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也许是神的态度的确冲淡了一些她刻在骨血里的恐惧，精灵抬起头，定定地望着面前浅笑着的神，开口询问：
“并非真正彻底的毁灭，不是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国度、不是维持不变，不是任何我们所能理解的。”
如果它希望他们为祂所要做的事做出贡献，至少得告诉他们，祂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吧？
“很简单，很简单啊，孩子。”
伊泽德拉回答：
“需要创造的并不是我，而是其他什么。”
她语气很坦然，但精灵还是听不懂她到底是希望着什么……如果真能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也许精灵会马上去做。
但毕竟没有。
“如果做不到，我就是镜面，我就是重复，我就是过去畸形不断的延伸，让战火焚毁一切……我就是最简单的灭世之龙。”
她歪着头，白皙的脖颈显出一丝优美的曲线，绒羽般发丝垂落在肩头上，那张轻笑的口笑意一点点扩大，变成一个露出尖锐獠牙的可怕笑容，金黄瞳孔中燃烧的是一丝残忍的火。
那火似乎能将夜灼伤。
“而如果可以……”
火忽然熄灭。
少见的，那似乎无所不知的神，眼中也掠过一丝茫然……却并非无知而困惑的那种，而是面对未知而跃动的兴奋。
“嗯。”
她呼出一声。
接着笑起来：
“我也没想好。”
本来以为可以得到一个答复的精灵再一次陷入了茫然。
“因为我觉得那就不是我需要想的事了，我要得到的答案都会得到，包括，你。”
“……”
“小孩子，你还听不懂呀。”
伊泽德拉把头伸了过来，一下贴到比她看起来还年长不少的伊芙面前，白发少女亲昵地用额头顶住女王的额头，后者本来一向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不知所措和困惑。
伊泽德拉没有闭眼，而是注视着对方那终于显出些情绪的表情，极满意一般轻笑了一声：
“不过不懂也没关系，你会明白的，你会明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