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毫无地位意识的语调让多玛有些发愣,守成卿却是似乎习以为常却有些遗憾地怂了一下肩,挪了下位置。
白发骑士和苍白神明一齐走了进来,前者饶是一副褪去盔甲的黑衫打扮,后者身后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厚实又华贵,下方白色长摆衣衫亦显出金色暗纹,除了头顶未趁上一顶王冠,倒确也是一方君王当有的奢侈打扮。
那少年进来以后把主位让给了伊泽德拉,显得有些茫然而无所事事,自从他重新出现在斯迪特之后,便常露出这番神情,曾和他打过交道的多玛自是好奇……却也不常见他,于是无从下手,如今,看到他这少见的来访,多玛也便想着是否要趁机把心中一直的疑问拖出……
“真是热闹,可惜拜勒大人确有事要忙……不如我把他也叫到这个地方,大家一起来开个小聚会?”
这点欲念喝想摆脱当前麻烦的想法比实在微不足道。
苍白神明沉静却神秘莫测,原本有一席之地的诺曼现在沉默不语,多玛又无再一次和这两人对峙的勇气,于是这寂静方面中,声音最大、最吵,像一丝噼啪作响的火油般不安定跳动的,便只有那最难控制的亚斯多德。
多玛现在对他避之不及,也不想把什么理论政体法律掰出来讲……他宁愿向一旁神明问候一声后,赶紧离开这个看起来就拥挤得要爆炸的小房间,但他还在想以什么理由退场——他可不觉得那个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会配合他的理由。
“拜勒先生可在军队操劳着呢,近来,不是又要发起一次攻击吗?”
在这样心态各异的情况下,敢平淡接下亚斯多德话头的,也某种意义上令人压力更大的伊泽德拉。
“我倒是仍在偷懒,对这位操劳的能干将领,也多有歉疚……说来,他似乎跟你也闹出了些不愉快,是吗?”
“不不不。”
守成卿摇头:
“他让我……相当愉快,大人,不过您说得对,您最近也还是一副在莫提法斯睡大觉的样子,除了外面那些脑子缺了筋的家伙越来越多,我都感觉不到您有什么作用,确实是有些失职不是吗?”
“亚斯多德,龙神大人之所为非我等所能妄论,你岂可如此口不择言!”
这一句要是放到爱德华三世那边怕是要被直接砍头的发言一出,昔日的古雷德贵族便满头冷汗地站起来,大声指责着身边毫无畏惧可言的守成卿,后者则若无其事地摆摆手,丝毫不把这惊恐远大于愤怒的话听进耳中。
诺曼张张口,最后说出的是句看似圆场,实际上却多少有些偏向亚斯多德的话:
“您……呃,十分坦率,这种坦率有些时候可以加上一些友好,而不必如尖刺般随意扎伤他人,不过,我想伊泽小姐也不会因为这点冒犯就生起气来……多玛先生,您不必太紧张了。”
“……呼,这的确得归功于伊泽德拉大人的仁慈,放到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你这话、且不说是错的,就是真话,也得被砍下脑袋来。”
说到这,青年又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悄悄斜眼去看一直未发话的伊泽德拉,却看到那苍白神明缓缓把视线从一脸平静的骑士身上挪过,任何,微眯起瞥向仍坐在床上的亚斯多德。
一切忽然陷入一阵奇异的寂静,就在诺曼似乎有点受不了这种奇怪气氛而打算开口打圆场的时候,白龙却忽然漏出一阵笑声。
“亚斯多德先生所言非虚,有些怨气,别说这般了,就是直接骂我又何妨?”
她歪着身,捏着下巴,似乎一本正经地回应着:
“我这一日日,虚浮度日,虽说也非无事可做,可让诸位感到难辨而本就是我的错误……嘛,说来,亚斯多德先生被我指认为执政官,自然是其中最操劳一名,这夙兴夜寐,也不知有没有给身子添上太多负担?”
“还未猝死,倒也无事。”
“是吗?那可能得多亏大人的养生之道了。”
亚斯多德笑眯眯回答着,而伊泽德拉也便笑眯眯地答,诺曼则以一种有些呆滞、费解,诚聘翻译的眼神懵逼着看着这两个人,多玛张口想说点什么,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后就看见那神秘莫测的神明伸出一只手按到那少年手背上。
“没事,这段没什么含义,就是我扔了个钩子,这家伙接了罢了。”
“……哦。”
啊这。
姑且还是听得懂、打算自力更生的多玛默默咽下自己嘴里的唾液,姑且为自己不会再听错什么而勉强感到一丝高兴……大概。
一旁守成卿看着这两老师教学生似的动作笑得乐不开支,一撇眼看着风中凌乱的多玛,便大方摆摆手:
“怎么?觉得龙神大人待人不公?那我现在给您讨个说法?或者如果您不嫌,我也可充当一番翻译官呀?”
“……免了,我听得见。”
多玛皱巴巴地坐回床上,默默听着这两人接下来又要说些什么,就看见亚斯多德把刚才脸上货真价实愉快收敛一下,兴致勃勃地点着下巴念叨:
“在下何曾养了什么生了?”
“这房间里有丝茶水气。”
另一端,苍白神明也在诺曼欲言又止的表情前接下话头,继续往下说:
“这气味闻起来挺不错,我却不曾在这城中其他地方嗅到过。”
“古雷德产茶,莫提法斯产酒,大人一直睡在镇灵殿那方寸之地,自然对这些东西毫无印象,怎么如今问起,是想让在下之后供奉一番?”
“我只说是未在这里闻到过,可没说一点不曾见识过。”
神明摇晃一下手指,轻笑着,一点点挪动着指尖,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缓缓往一道墙壁边上走去。
明明一旁守成卿毫无反应,倒是多玛随着这两人间距离一点点拉近又拉远,心脏逐渐紧张地跃动起来。
“这气味我在玛格内特闻到过……那是场奢侈的宴会,也是我跟你们两位曾经君主打照面的一回,在这种层次宴会上奉上的茶,必是国品,不过这些话倒是不重要,这是你在牵引我注意,想把话题绕到你是不是跟古雷德贵族乃至黑公爵那边还有深层联系,这个人,有,但不是你,他的麻烦很小,至于这边嘛。”
神的指尖渗出一丝火焰。
她像捅豆腐一样随意捅穿了面前的墙壁,从那小小的一个空洞中探出眼,静静等了一下后,重新回过身来,仍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至于背后的墙,也是毫无动静。
伊泽德拉发问:
“夜色浓重,大人能否也招待我们一点茶水?”
“……哎呀。”
亚斯多德挑挑眉,坐在床上,一身睡衣的青年并没有动。
“茶水我已经喝完了,却是没有剩余的可招待各位……实在失礼,不如等明天,在下再去弄上个千八百斤茶叶,给送到大人房间里赔罪?”
“哦?这倒不必,大人做事一向大张旗鼓,之前走个路,也搞得这大街上人尽皆知,我怕我这一话被您穿出去,得个‘楚王好细腰’的昏庸结果,就是没有多余,既然大人已经喝下,那应当是有茶叶残留吧?不妨让我看看样子,自己去采上一点?”
“哇,大人好有文化,不过这个‘楚王’是谁?他为什么喜欢细腰?”
“这话我一会儿跟诺曼讲,你先给我看看茶叶,再说其他?”
“我这人口味奇怪,那茶叶都嚼碎进了肚子了。”
“哈哈……大人说笑了,”
苍白神明发出的虽是笑声,却并无一丝喜其,微寒空气中逐渐渗透的无形锋芒使旁观的二人都逐渐警惕地站了起来,而她则仍淡然地落下话:
“我可不是闻到你身上的味道……这茶,似乎是从石头缝里面飘出来的呀?”
“……”
半晌,守成卿脸上笑意消失得荡然无存,以一种危险而机械的表情静静盯着那同样注视着他的神明。
然后……
“噗。”
又是一道忍俊不禁的嗤笑,接着,那床上人便似乎再忍耐不住一般,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有趣有趣、大人一副看穿我一切的模样实在有趣……可惜,在下是真不知道您说的这茶水是什么意思啊?我是从拜勒那边拿了袋茶,可他又不是勇者大人,犯不着您如此咄咄逼问我吧?至于那茶……嘿嘿,我是喝了一些的,但剩下的,我也不知道去哪了。”
“……您这话说得就荒谬,你既然承认是自己喝的茶,怎么可能连茶水去哪了都不知道?”
多玛神色肃穆,他的确有求于亚斯多德,但那也是在忠于龙神国度的基础上,如今,伊泽德拉的指控的确令人生疑,他也便立刻转变阵营,向着这令人不安的家伙发出质问。
“嘿,其他人怀疑那不好证实,但是龙神大人如果怀疑,搜一下我的脑袋不就行了?”
床上人这下终于站起身,大张开双臂,把头低下,向着那神明指尖直挺挺地戳了过去,后者隐约略过一丝嫌弃表情,不着痕迹地把手收了回去。
守成卿还挺遗憾:
“为什么不搜?我还挺好奇龙炎灌脑的感觉诶。”
“这招对你这样的疯子可没什么效果。”
“是这样?不过,比起这样……”
先是歪了一下头,接着,亚斯多德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笑意,把脸又逼近了一丝伊泽德拉,深蓝的眼如一片翻腾海洋般浑浊。
他低语:
“更重要的原因您比我更清楚……是吧?我绝对忠诚的龙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