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做什么？”
诺曼问，也许就像是某种交易一样，他找到逃脱的机会，而付出的代价则是配合面前的人。
无趣的过家家，按理说是如此的。
“嗯……”
白发少女捏着自己的下巴，一副陷入思考的神情，随后伸出一只手指，指向旁边那一沓被收拾好的画：
“你得到了什么？”
“一首曲谱。”
斟酌一下后，诺曼没有选择隐瞒：
“我也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至少的确有变化了。”
“那是当然，你很聪明，而我没有骗你，在这两个前提下，你绝对能取得进展不是吗？”
她那副笑眯眯的神情有种莫名的自我夸赞，于是少年把眉无奈地垂了一下，却最终还是点点头，现在的一切毫无疑问证明了面前人的信誉。
伊泽的笑随着他的点头越发深了，于是，苍白之人挪转方向，从那一堆画的最上面找到了那副曲谱，带着一丝怀念的神情，把指尖按上那曲谱。
“这是一首很不错的曲子，不过，不是你弹给我听那两首中任何一首。”
金瞳将那些跃动的音符一一瞄过，像是要将其烙印到记忆深处：
“诺曼，现在的你对于我除了恶意与怨恨外所残存情感又有多少呢？这是即便面对完整的你我亦不敢判断的问题……我可以洞穿人心，却实在不敢去求证这简单的小问题，曾经，在这首曲子弹给一位油盐不进的小偏执狂之后，你又把另外一首曲子弹给了我，那夜月很漂亮。”
“是吗？”
诺曼想了想，没有想起太多事，于是只是简单回了一句，接着，他抱着也许可以唤醒更多画作的意图继续询问：
“那你不妨说说这另外一首曲子是什么？”
“……嗯。”
她微微仰起脖子，做出思考的动作，但从轻快笑容来看，伊泽对接下来的对话早有打算，不过是借着诺曼早被预料到的问话，趁机自然地把话题调转……
“不。”
弹了一下响指，白发少女拒绝了原有的话题。
这让骑士有些不解，难道他对这些乐曲的价值判断有误？这当真是一条极为重要的调查思路？
“那首曲子虽然是弹给我听的，却是在向着另外一位先生对牛弹琴后附加的结果，不如另外一首……当时状况，和现在其实出奇相似。”
但很快伊泽就否认了他的猜想，对方平静睁开眼，垂下瞳，被微微染上阴影的面部无法遮挡瞳孔光芒的闪烁，也便并未遮挡过那充满怀念与黯然的沉静神色：
“比起这个另外一首，我宁愿谈论再早一些那首。”
“好吧。”
想不起来的诺曼对此也无可奈何，为了表达自己这一情绪，他耸耸肩，把手心向上露出来：
“我对这一切都没印象，那要起这个话头，也只能由你提起了，事先声明，就算真的全然由你提起和引导，我也不一定做出符合你期望的反应。”
“完全符合期望的反应？那有多无聊啊，孩子，不必顾及这个，再说，你愿意跟我如此耐心的交谈，不也只是为了从我的话语中捕捉到往日的只言片语，从中寻出有可能摆脱我的钥匙碎片？过来吧，我们离近点谈。”
白发少女轻轻笑着，引他坐到餐桌旁边，这些天，这明明与世隔绝的世界中从不缺乏水果蔬菜或肉食，却又大多并非辛勤得来，而是仿佛从厨房中生长而起，这大大增加了此地的不真实性。
少年很快就发现自己并不会真正意义上的干渴、或者饥饿，仿佛吃饭也不过是为了享受触觉而进行的一种模拟活动，即便没有记忆，人类的本能也在警告他一切并非如此，如果有朝一日他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习惯了这种思维，一定会与之前大大改变以至于难以回复最初的那个自己了，所以诺曼依然保持了吃喝的习惯，一再执拗地保持着凡人的作息。
对此，伊泽的态度则十分宽容，甚至称得上放纵与鼓励了，这一点从她时不时会从外面自己带食物进来就能看出，一般而言，如果她存的是让他服从腐化的心便不该如此……不过大概只有同样如真似幻的湖面之境才知晓她的想法。
现在，诺曼坐在椅子上，把双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这姿势代表一丝拘束和防备，而对面那不可思议的人则先是拿出了一些食物，像是苹果、大樱桃、还有一些草莓，把它们当成什么法术道具的小球一样抛到空中，然后用右手在下面拉出个不知哪来的空瓷盘，让抛起来那些一个个掉下去，然后忽然从左手边神秘兮兮抖一下——抖出来一把鲁特琴。
她表情得意洋洋的，比释放威力无比的火焰还更显出一副要被夸奖神色。
诺曼迟滞了一下，敷衍地鼓了一下掌，然后白发少女就一副完美收场模样鞠了躬，把那把琴双手端着放到诺曼面前。
“之前那家伙糟蹋你曲子，现在又搞个仿制品，依我看，你如果不信我，可也千万别信这家伙，”
她眨着眼睛，有些语重心长地说：
“至少我长得很合你口味不是？被一个让人生气的满口谎言家骗了，那可什么都混不着啦。”
“……那你放我出去，我指定不被骗。”
“那不行。”
于是诺曼不去理这人说的这些话，只把那鲁特琴端起来端详，这人一切没有实际作用的劝说他通通都当耳旁风。
这琴看起来平平无奇，温润且做工精致，却是普通匠人能做到最好的一类罢了，接着，诺曼调了一下音弹奏试音了一下，没问题，就是那般正常的醇厚音色。
“你要我弹什么？”
如果是画上那张谱子，他倒是可以随时弹奏起来，至于所谓另外一首，他可就完全不知道了。
白发少女缓缓摇着尾巴，把下巴放到支撑的两只手背上，这姿势看起来十足专注，当听到诺曼的问题时，她才短暂停滞了尾巴的摇动，思索着把眸往下一沉。
“……我不知道。”
她说：
“要不，你为我做一首曲子吧？来，来试试，看看你会为我唱出怎样的东西。”
诺曼的指尖停滞了一下。
平心而论，他不是个非常杰出的诗人或者作曲家，如果说弹弹别人的曲子或许还可以，至于创作自己的……饶了他吧。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于是他说：
“何况我对你的印象也实在不深……我不是个好诗人，好歌手，如果你随便找个懂韵律的人都会比我强。”
“没事。”
而她回答：
“我只是想听你创作的，不行吗？”
“……我没有兴致，不想做。”
最终，诺曼还是坦然了这一点，把那把鲁特琴重新放到餐桌上，有些摆烂似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是不值得称颂的吗？绝非如此。他对她没有丝毫灵感吗？也并非如此。
从美感的角度和憎恨讥讽乃至嘲笑的角度，他大可以做一篇讽刺的诗歌，用鲁特琴调皮地演奏起来，像是一个农民对着不知疾苦的上层宣泄的那样。
但是对着一个没有感觉的人大费周章？诺曼深刻感到一种荒废，哪怕宣泄出去的情感是负面当，那也是一种荒废。
比起做一首诗，他更愿把一把剑绞尽脑汁地刺进面前人胸膛。
当他把琴放到放到餐桌上，一动不动之际，白发少女紧紧咬着唇，盯着他，一言不发，似乎仍在等待着，待这死寂一般沉默过去近十分钟后，她才慢慢把那双金黄的龙瞳收回，里面的火焰黯然着，像燃烧在被火打湿的枯柴上。
“但是你曾经做过呀。”
伊泽把眼望向画作堆积的那一叠，叹息着，说出这一句：
“需要一些提示吗？也许你也能从这里面想起什么呢？”
“……”
“为了功利的价值，想想吧。”
好吧。
于是诺曼考虑起来，自己会写些什么给面前的人？自己并不是第一时间就和眼前人沦落到如此关系的，甚至……
“其实，哪怕从功利角度上来说，那首诗也挺有价值的。”
一边看着少年不断在空荡荡的记忆中挖掘，伊泽把下巴一点点放低，直到整个人像一只困倦的猫一样贴到餐桌上，只是一双巴巴的眼依然盯着诺曼。
和她姿态不同，其实她眼神很冷静，几乎像是早料到这一切一样。
“那首诗也有我一起编织的部分，几乎像是一个警告，我告诉过你，幻境年岁尚轻，尚不如实际般能骗人。”
虚幻不如现实可欺骗？
这可真是奇怪的话，于是诺曼不由自主往欺骗一方考虑起来，会有什么呢？水中月、镜中花……
“那首诗应该还睡在那一堆里面。”
她依然在低语，瞥到一边的眼瞳掩下阴影像是藏着无限情绪，却又始终冷静。
“这其实挺……哈，让我感到不忿的，比起那家伙一切挑衅都更让我感到不公，我想，那个家伙也一定没有想到我最不满的竟会是这么一点，你看。”
然后，指尖指向清晰的一道曲谱。
“那首并非为我而做的寻常曲调已然清晰，如破开迷障的北斗星般于你记忆中闪耀这，而篝火旁那一首曾倾你心力亦叩我心扉的诗啊……如今还长眠于浑噩之下，亦不敢令你想起。”
又是一声掺着苦笑的叹息。
“这货真价实令我嫉妒，我不吝于承认这一点……真的，真的令我嫉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