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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被放逐前一夜,监狱的灯火没有熄灭过。
以严防他提前逃窜的理由,安吉拉亲自来到了监牢中,亲自看管这位大势已去的昔日权威。
一进牢房,她就端起烛台,把黯淡的牢房照亮。
骨瘦如柴的囚犯正伏案在桌前,这一次出行对他收益良多,对那本极厚重的书本,有了更多的可参考案例。
安吉拉为国王添了一件大衣。
“殿下,夜深了,休息吧。”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们的工作,还有一些漏洞需要填补,我先写下来。”
德拉奥略捂嘴,咳嗽了两声,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自从被伊泽德拉打伤,他就拒绝接受治疗,直到现在伤口已经恶化到难以治愈的程度。
安吉拉静静侯在他身旁,直到他把最后一个字写完。
“好了。”
一切尘埃落定之际,国王放下笔,把那本厚重的书拿了起来,抚摸了一次又一次。
“好了,都写完了……但是社会是一个不断变化的结构,这些东西,也不过是给你们当个参考,咳咳,切不要为了固守所谓形式不懂变通。”
“是。”
“国中军备,还是保留部分,不过以我看来大概有一半可以裁去了,对于那些重新分配的土地,以承包制为主,派出一些熟悉当地情况的官员进行管理……咳咳,我们的人民大多是工人,还是以城市发展为主,但也不可为此忽视了轻工业。”
“……是。”
“当前,重要的是发展生产力,但以我看来,这种发展在之后可能造成分配问题,一定要及时调配,时刻关注各地区不同的发展情况,咳咳,近期,信徒、非信徒、旧贵族、新贵族、贫民之间的斗争问题可能会成为主要矛盾,要注意引导,这对于你们来说,应该是最熟悉的。”
嘱托,一声声嘱托,国王把能想到的,遗留下的话都说了个遍,等那祭司打扮少女一次次点头之后,他便疲惫又欣慰地闭上眼睛,缩在了木制座椅上。
国王虽然清瘦,但本身骨架便很高大,即便消瘦如此,仍如具巨人的骸骨。
“老师,还有一个方面,您还没嘱托。”
而当他无言,祭司便开口,让国王关切地又抬起了眼。
“是什么方面?”
“……诺曼的罪名已经被消解,他将作为与龙神同归于尽的英雄永传于世,那么,您呢。”
“我想,我的命运已经很清晰。”
“……百年之后,也许您也可以被正名的,真正做出的贡献的名字绝不该就如此埋没。”
“没有必要,孩子,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国王一下睁开眼,挺直身子,语气严肃:
“那个时候会有多少人以我的名义重新挑起仇恨,你难道不知道吗?”
“……”
安吉拉一再陷入了沉默。
“我只是……”
半精灵埋下头,渗出的话语一字一句都在颤抖:
“我只是不想您落得的是这个结局……陛下,您……”
“不要叫我陛下,莫提法斯已经不需要国王了,这是我一点点拼搏出来的成就,你难道要否认它吗?”
德拉奥略依然坚定,而安吉拉却是一点点低下头去,甚至声音带上了一丝啜泣的哀伤。
“是您把我从教会救出来的……也是您帮我复仇的……您为所有人都做了那么多,我、沃尔特、还有很多贵族都知道……这些东西瞒不住的。”
“我做了什么呢?我依然是以一个国王的方式治理国家,这种方式本来就代表着必要的垄断和剥削……咳咳,孩子,当我和士兵们一起奋战在前线,我便感到迷茫,当我处理国家中为了维持王国稳定被促成的必要矛盾,就明白了我这个位置的含义——无论我本人如何,站在这个位置上,我就必然对人民犯下了罪行。”
说到这里,国王有一些感慨,像是想眺望天空一样望着天花板。
半晌后,他把手搭上祭司少女的手,虽然枯瘦却十足温暖,温和笑着劝解着悲伤的祭司:
“好了,不必为我伤心,我一直陪伴着你们,我的血肉会融入莫提法斯的土地里,若在添砖加瓦时,有人将其取起,把我踩在脚底,那便是我再为这我所爱之地出一份力。”
“……”
“现在,为我掌灯吧,孩子,也许你也可以说说一些问题不是吗?来吧,孩子,让我们谈谈吧。”
……
国王被放逐那天,周边群众被专门疏散了,除了带他到放逐地点的士兵,其他一切虎视眈眈的人群都互相约定着从一千米以外进行围攻。
送他的本来应该是普通士兵,但安吉拉以国王实力强大为理由,最终还是亲自进行了护送。
放逐的地点是一片荒原,这里离城镇和农田都远,不至于因践踏而对民众利益产生危害。
当祭司放开束缚国王的绳索之时,给他扔了一把剑,德拉奥略抚摸了一下半精灵少女的头,孤身一身缓缓向一望无垠的荒野走去。
祭司黯然离开,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四周一片绿意。
国王静静等待追杀他的人到来时,先响起的是一阵马蹄声。
“你是……”
德拉奥略有些讶异地看着那匹偷偷跟了自己一路的马,那是他亲手驯养的白马之一,之前也曾跟他一起并肩作战过,后来从马厩中又出逃不知所踪,似乎吃了不少苦,与他一般瘦骨嶙峋,当看见祭司离开后,它便偷偷凑了上来,亲昵地和失去冠冕的王亲近着。
王抚摸着它的马鬃,颇有些感慨。
“你何必来……被厌弃的,本该只有我一个。”
马儿似听不懂他的话语,只是倔强地把头往国王腰间贴着。
最终,德拉奥略苦笑了一声。
“罢了。”
他呢喃一声,翻身上马,把那把简单的铁剑也拿在手中。
城市的金拐杖、华贵的王冠、虚饰的珠饰,他已全部失却了,包裹在囚犯那惨白的陋装下,脸上沾着黄棕的土灰,颧骨突出,手上有镣铐缠绕的红痕,骑着干瘦的马匹,可这一切的失落、这一切的狼藉,都未能使国王的光彩蒙上一丝黯然,随着肉体的空虚,他的精神与灵魂的光辉便越发泄露出来,湛蓝的眼少去了肮脏宝石分散、于是更加璀璨夺目,如浮动的天光,金发不再为卑劣黄金所玷污,像是丰年荡漾的第一缕稻谷,只有那嘴边含着笑意一如既往,只是望着这一片他脚下无数次走过的天地,便仿佛凝视着心心念念的情人一般温和——因那确乎,便是含着爱意的。
四周噪声大动,觊觎的眼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向他而来,那之中不乏残忍的凶兽与虎豹,蔑视人类期望残杀国王的恶徒。
“我虽失势,却也不能轻易丧生汝等之手。”
国王举起剑,向着周围蠢蠢欲动魔兽扫过一眼,那些无畏的野兽便紧张瑟缩,他驱动马匹向前行一步,那密密麻麻的围困之物便往后退。
天上烈阳若披风般撒落在国王身后,普通铁剑亦被光芒覆盖,宛若神器。
“不然,未免显得人类太过软弱了些……你们不愿让人类审判我,插手其法制,也应当便付出些代价。”
冲锋。
他身姿板正,脸上笑意淡去,露出君王应有的威仪——那是对着敌人的,君王缓慢挪动着身躯,像是在向那些强壮的凶兽展示自己身而为人瘦弱的躯壳,展开双臂骄傲地宣展着,随即他轻轻挪身,忠实马匹便履行了国王的指令,朝着浩瀚如海的兽群冲了过去。
莫提法斯乃骑士之国。
失去冠冕的王向着群兽发动了冲刺,一人之势宛若千钧,兽潮向他围攻来,却在顷刻间若遇油的雪般消融。
光芒在国王剑锋之上跳跃,散他身旁宛如其呼吸,大抵被白马的铁蹄践踏得颤抖,很快,这一场本该作为围剿的攻势便沦为了另外一场追杀,国王并未主动追击任何一个逃窜的兽类,但一些脆弱的光是碰见他的光芒便惊愕而死,剩下的也宛如惊弓之鸟,光是看见那驾在白马上的身影,便仓皇作鸟兽散。
但即便如此,仍有些强大的魔物与亚人接近了他,向他挥去了刀剑,国王并不主动去挡这攻击,除非这攻势朝着那忠心马驹而去,他的身上一点点添上血迹,伤口从那消瘦却仍威严的身躯上如裂缝般蔓延,可他依然板正,依然凌然,丝毫不堕那当属于人类君王的威仪。
国王所到之处逐渐堆积起了一道尸骸的大路,他以一人之力分开了群兽之海,渐渐的,无人敢再接近那满身伤痕的国王了。
失血……
和那淡然外貌不符,德拉奥略能感到自己意识的昏沉。
那后面那惨烈的、由血肉与尸骸堆积的道路,其中撒落一路的最长一条,正属于一路挥剑的国王。
马匹的身上亦不免添了些许伤痕,这忠诚白马的速度一点点慢了下来,比起冲锋,更好像一场漫步,驮着它所效忠的主人走过这最后一条缓慢而漫长的路。
……
……
……
走过,漫长的绿森。
穿行,尸骸的长路。
王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
视觉昏暗,好像白昼逐渐染上黑夜,这是生来死去一般的自然规律,他知晓。
“……莫提法斯不需要勇者,因为人人皆是勇者。”
就如新的必然取代旧的,这也是必然的自然规律。
“……莫提法斯已不需要国王,我所在之处已对人民百害无一利,不过是汲取他们血液而攀升的虚位,便让我摔个粉身碎骨吧。”
只有今日褪去,明日才能到来……那便让它到来吧!因为他相信创造明日的人民。
……这个时候,视线的边缘,好像看见了一道烈火。
王抬起眼,凝神看向那火焰,随即,他拍马而行,向着那炙热无比、似乎想要将这一片茂盛森林焚烧殆尽的光明之处冲锋而去。
那群兽尸骸之中,光芒灿烂之内,所端坐的,正是一名苍白的神明。
那璀璨无比,辉煌无比的神明啊……祂的强大他已知晓,祂的可怖他已领略,而他已伤痕累累,瘦骨嶙峋,被剥夺至无可剥夺……
所以国王举起剑,朝着那神明杀去。
“伊泽德拉!”
这个国王,这个从始至终既非勇者血脉亦非非人的人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以一种近乎傲慢的态度,朝着那无上的神明亮出了剑锋:
“离开吧!这里也不需要你!你若再踏上这一片土地,要操弄任何种族命运,我必杀你!”
火焰轻易灼烧上国王身躯,他宛如一只蜡烛般一点点融化,湛蓝双眼却始终如一。
当烈火燃烧殆尽,国王身躯并没有消散。
他变为了一尊大理石像,骑着马,持着剑,随着自己心爱的坐骑一起屹立在了森林之中,直到最后仍以剑锋对着神明。
“你是以人类身份胜我的,”
而在他的剑锋下,高尚的神明,低下了骄傲头颅:
“我不会再留在这里了,莫提法斯王……不,人之子啊。”
焚烧一切的火焰,被那大理石像所威慑般,一点点收敛,直到一切寂静,直到一切落幕,这里只剩下了一尊雕像。
德拉奥略·威尔莱斯·普罗西撒。
那紫色葡萄藤下的阿斯梅连吉尼图斯,破灭之王,英明之主,永远的莫提法斯王,德拉奥略·威尔莱斯·普罗西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