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黑洞洞的监狱里，随着一桶冰冷浸骨的污水迎头浇下，李审知猛然惊觉，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紧接着又被身前耀眼的灯光灼得瞳孔一痛，半晌不能视物。
“啧啧啧…”
伴随着拖沓的脚步声，黑暗中，一阵啧嘴声围绕着被捆在木桩上的李审知缓缓移动，它从李审知的正前方移动到他的左侧面、后方，又转到了他的侧脸，而在这个位置，对方停了下来，发出一声悠悠的叹息。
“李将军，何苦呢？”
听到这个声音，李审知感到有些熟悉，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见李审知发愣，对方惋惜地摇了摇头，感叹道：
“李将军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前年这时候，本藩还曾在李将军麾下历练…”
“五公子？”
视力正在缓缓恢复的李审知瞳孔一颤，而被他称作“五公子”之人——杨国康族兄——大秦之魏郡王杨祁仙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呵呵，李将军还记得本藩就好。”
杨祁仙摇了摇头，他看向李审知，目光灼灼：
“当今天下分崩离析，而先帝驾崩，大业未成，国家有版荡之危，本藩乃天潢贵胄，年齿最长，欲要成就先帝大事，奈何本藩智谋不足，兵微将寡，恐怕不能荡平天下群贼，将军乃天下英杰，国之栋梁，可愿辅佐本藩横扫六合？”
听到杨祁仙的招揽之语，李审知沉默了。
事实上，看到杨祁仙的那一刹那，李审知就知道杨藩已经凶多吉少，野心勃勃的杨祁仙一定会铲除挡在自己皇帝路上的一切阻碍，而李审知能活到现在，多半是杨祁仙看上了李审知的才能，想要保住他。
“锐士呢？你们把她们怎么样了？”
李审知没有回答杨祁仙的招徕，也没有询问杨藩的生死，反而问起了锐士们的安危。杨祁仙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在他看来，自己可是皇位的强力竞争者，亲自与李审知这契丹奴说话已经是给了对方足够的面子，对方怎么能如此不识抬举，不回应自己的好意，反而去关心一群消耗品的下落？
“自然是全杀了，她们闹饷。”
杨祁仙淡淡地回答道，语气仿佛是如同玩投壶一般的轻松。
校场之中没有任何遮蔽物，而舰娘的饮料都是由石油等燃料制成，易燃易爆，几乎每五名锐士身边都有一那一桶。只要在校场四周的制高点部署足够的机炮，再用四千名士兵堵住校场的出口，待校场之中的锐士们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推杯换盏之间一齐开火。
谁能想到，自己会在自家客厅里吃饭时，被平日里朝夕相处的血亲背后捅刀？
号称能在冰天雪地里杀穿十万露西亚士兵的锐士？只不过是在火焰之中哭喊哀嚎的活靶子罢了。
“杀了？闹饷？”
李审知的眼睛猛得瞪大了，无边的怒火瞬间吞噬了这名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将，大秦装备最好、犒赏最多，待遇最好的一万名锐士，怎么可能会像前明那些常年累月领不到一粒米的边军那样闹饷？连理由都编不好？
他刚想要开口训斥，而杨祁仙却微笑着解释道：
“李将军，你先莫要激动，不仅仅是这些闹饷的叛军，本藩已经派遣飞骑，将叛军的家属一并斩杀，以绝后患。”
“你这出…”
“不要急，李将军，本藩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愤怒，一定认为本藩无情无义而狠辣歹毒，但你好好想想，现在的秦邦，到底是需要像先帝那样的武德，还是需要本藩的品性？”杨祁仙的脸上笑容依旧。
李审知的斥责卡在喉咙里，进出不得，而听到杨祁先这坦然之语，李审知那满腔的怒火反倒是忽然熄灭，就好似是冻土上厚实的霜雪压上部队里微弱的篝火一般，此刻只剩绝望和悲凉。
和杨祁仙的想法相反，李审知根本就没有认为杨祁仙无情无义，也没有认为杨祁仙狠辣歹毒，相反，他觉得杨祁仙可悲而又可怜。
一只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提线木偶罢了，只可惜了那一万名对大秦忠心耿耿的锐士和她们的家属。
李审知的喉结上下翕动，良久，他终于抬起头，和杨祁仙对视在一起，目光中分明带着几分悲凉：
“乱 臣 贼 子！”
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四个字，李审知忽然一口咬破自己的舌间，将满口的鲜血喷向杨祁仙的面颊。
“你…你这逆贼！”
杨祁仙猝不及防，被李审知用血液喷得满头都是，他惊怒交加，一面后退，一面朝着身后大喊道：“王督师何在？”
“蓟辽督师王澄在此！”
王澄如同一只狐假虎威的哈巴狗似得，迈着自以为威严的步伐走到了杨祁先身边，他轻蔑地斜了李审知一眼，又朝着杨祁仙微微欠身，神色恭谨：“殿下，可有何吩咐？”
“契丹野奴耶律审知勾结北明入寇，当诛！”
杨祁仙冷哼一声，大踏步走出监狱，而他身后王澄则是保持着向未来的君主行礼的姿势，直到杨祁仙重重地关上大门。
“呵呵，狗奴，你可也有今日？”
目送杨祁仙离开，王澄回过头，看向李审知的目光中带着三分妒忌，三分鄙视，三分憎恶，以及一分不明不白的憧憬。
“你妒忌我。”
看着王澄伸向腰间剑柄的右手，李审知淡淡地说道，被绑在木桩之后的双手也微微抽动。
此獠先前只是一普通边将，此番却自称督师，看来，已经有朝中大员和叛逆们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李审知心中思绪百转千回，这一刻，他忽然有些理解宁远为何要在淮南无差别打击士绅了。
毕竟，谁能分清，这画皮之下到底是人是鬼？对不太懂得“妥协的艺术”的宁远来说，与其为了从满城贼子之中找到那一个好人而烧坏心智魔方，还是一刀切了省时省力。
“妒忌？”
王澄瞬间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那样横眉竖眼，他瞪着李审知：“我乃边关大将，卫戍昌平，直面强敌，会妒忌你一个只知残害友邦，阿谀奉承，媚上欺下的契丹奸贼？”
“友邦？呵呵…”
李审知怒极反笑，他忽然向前微微俯身，眼中也带上几分迷茫：“我守过你守过的昌平，那我算不算尽忠？”
王澄哑口无言，李审知可就是他之前的昌平守将，而要是说边关将士不忠，可不是把他自己也绕进去了吗？
他正组织着语言想到反驳李审知，忽然，只听得李审知怒吼一声：“贼子受死！”
猛然抬起头，却见李审知不知何时已经挣脱束缚，一头撞到自己怀中，趁势夺了佩剑。李审知得剑在手，威加十倍，王澄只剩得剑鞘在怀，势减三分，心中大惧，急忙大喊道：“贼人脱困，左右速速来助本督一臂之力？”
李审知挥剑砍向王澄的脖颈，忽然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眼前发黑，先前与杨藩秉烛夜谈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其造成的疲惫尤为致命，它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要了他的命。
而王澄的援兵已经破门而入，他们提着斩马剑将王澄护卫起来。
王澄心中大囧，他夺过一名士兵手中的斩马剑，上前一步，将李审知拦腰斩成两段。看着李审知正在血泊中挣扎着的上半身，王澄得意得弯下腰，和李审知四目相对。
“哼哼，贼奴，你能打有什么用？在朝为官，是要讲势力的，看看吧，本督才是最后的赢家。”
李审知呛出几口血泡，他用那因痛苦而狰狞的面颊挤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好好好，本将军…就在地下等着…你们…”
说罢，李审知脖子一歪，暝目而逝，脸上那抹讥讽的笑容却迟迟不肯散去。
…
“号外号外，大秦将领耶律审知拥兵自重，勾结外敌，举兵作乱，幸得魏藩明察秋毫，防患于未然…”
“耶律审知？他是谁？什么乱七八糟的？给我来一份。”
行走在长安街头的北明锦衣卫，杨篱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报童，他拿出一枚硬币，递到报童手心，得到了一份大秦官方出版的报纸，打开一看，整个人都被报纸里的内容惊得瞠目结舌。
报纸里的内容大致只有三件事。
其一，李审知是契丹皇族耶律家的后人，他野心膨胀，打算勾结北明谋反，杀死了大秦准皇帝杨藩。
其二，锐士跟着李审知谋反，被尽数剿灭，并夷灭三族，报纸中夸耀此事为可与杨国康的“秋明大捷”、宁远的“漠南大捷”并列的“汴梁大捷”。
——杨祁仙到底还是觉得“闹饷”这理由太扯，遂弃用。
其三，魏藩杨祁仙才德兼备，剿灭叛军，“为大梁二百万军民拥戴之主”，“天下人望之所在”，“天下数千万”人愿意对他“以死追随”。
“一场自导自演的闹剧罢了。”
杨篱紧咬牙关，努力不让自己痛哭出声。要知道，被“乱军杀害”的准皇帝杨藩可是他的长兄，宁远将他派到长安，本就是打算做个顺水人情，让他来享福，谁曾想，秦邦之中居然烂成了这样，连一国之主都能被如此轻易地弑杀？
将报纸好好地折叠起来，揣进口袋，杨篱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下一刻，他大踏步地朝着长安城之外走去，毫不留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