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着相同面目的两个男人身后，特蕾西娅的脸上维持着上一刻的哀伤就此停滞。
莱拉知道这并非现实，而是这位身化巨树的同族读取了威尔的记忆从而再现的景象。以这种形式唤起受试者心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应当就是这“试炼”的其中一环。
只是威尔的反应却为何会像是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如果他是阴谋的帮凶，那么他刚刚的告解与此刻的作为又是怎么回事？
尽管有百般不解，但在幻境中断的此刻她也只能静静观看事情的发展。
“……我该怎么办？”
“那是该由你去思考的事情。能够帮助你的人不就在你的眼前吗？那个女人虽然脑袋迂腐至极，冥顽不灵，但却绝对不会放着你不管反而威胁你。”
“而且她是那种笨到连你这种混蛋让她去死，就真的会这么做的白痴。要让这种笨蛋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换你家人的平安，你还有没有一点男人的骨气？”
被他揪着衣领的男人身形巨震，抬起头来第一次直视面前那双炽烈如火的眼睛。
“去找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那个女人再怎么说也有着和圣女名号相称的奇迹和知识储备，区区一两个不伤及无辜而让恶人伏诛的方法，她应该相当乐意陪你去想。”
在说完这句话后，威尔感到自己抓着的东西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于是他慢慢地松开手，让那个男人重新站稳。
“我碰不到他了。”
他试着再度伸手触碰男人，但他的手却像之前一样从他的身上穿了过去。在这一刻船舱中静止的空气重又开始流动。
“我明白了。”
他循着声音转过身去，看到特蕾西娅黄金的眼瞳变得黯淡无光。在那阵几乎要夺走二人性命的烟雾当中，他也见到过她这般麻木和绝望的表情。
两个绝望的人凑在一起，只会将彼此引向破灭。以特蕾西娅的性情，威尔知道她下一瞬间会脱口而出的话。
“不......不能那么做。”
威尔·里尔斯低着头，扔掉手中的刀。
“请您忘了刚才的话吧。”
他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十分勉强但又十分温柔的笑容。
“......不可思议。”
在莱拉看来，当时的威尔·里尔斯应该已经完全陷入了崩溃和疯狂。既然已经被逼到了这种地步，他又是如何能如此快速地切换情绪，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扔下屠刀？
她不由得看向一旁真正的威尔。如果这不是巨树基于试炼而构筑的幻象的话，难道是他在这里的行动真的影响到了过去的现实？
“再怎么说，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吧。”
威尔自嘲地笑笑。
过去是无法改变的，因此想通了的人只会是威尔·里尔斯自己。他要是真的选择了这条令人所不齿的道路，那特蕾西娅就不会好端端地活到今天了。
但他很清楚，于这个幻境中所具现的他的那些感情都是真实的。走投无路，挚爱的亲人陷入危机但却无能为力的那种绝望感，至今还残留在他的身体中化做那道诅咒火焰的燃料。
“你会丢掉性命，应该是因为之后你做出了不辱没自己身为一个男人尊严的选择吧。”
这样就好。这应该就是巨树所谓的“试炼”吧。看到那种窝囊男人的模样，他无论如何也没法保持冷静。
他退后几步，准备继续观看事态的发展。在这之后的场景，没有出现在他的记忆中。他知道特蕾西娅仍对那天船上所发生的事情有所隐瞒，但那似乎是她最重要的秘密，无论是直接地询问还是旁敲侧击地试探，她都不愿意再透露更多细节。
他不喜欢这种记忆被别人窥探的感觉。但如果能因此知晓那些怎样也无法回忆起的过去，他可以说服自己不去介意。
“啊......”
但就在下一刹那，树叶和藤蔓开始从船舱地板和墙壁的缝隙中涌出，将他的视线完全遮蔽。
“莱拉大人！”
他看到莱拉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眼前绿色的海洋里，然后脚底像是失去了立足点般开始下坠。
由于已经有过类似的体验，他已经不再对这样的场景转换感到惊惶失措。但此刻手上没有了之前那温暖有力的联结，他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待到障目之叶再次消散，威尔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繁华的白色的街道之中。
“这里是......”
街市正在哀鸣——准确地说，是这条街道乃至于它所处的这整座城市都在哀鸣。如过江之鲫，无论是衣着华丽的贵人还是身缠破布的贫民都抱紧自己仅有的家当，牵着自己的家眷一个挤着一个在街上疯狂逃窜，全然不顾市街的商铺和摊位上原本琳琅满目的商品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一驾马车踩踏着人流朝着威尔驶来，跟前的人都被卷入马蹄和车轮变得一片血肉模糊。威尔呆在原地，一步也懒得挪动。
如他所料，马车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冲撞而是直直地从他身上穿透而过。威尔抬头望去，终于看清了这条街道上的人究竟是在逃离什么。
远方一座巨大的神殿正在倒塌。它仅是一根立柱高度，就堪比教堂废墟里那座尚且完整的高塔。如果说神殿的大小和宏伟程度决定了所崇拜和祭祀神明的重要程度，威尔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神会需要这种规模的神殿。
但当他再向上抬升视线的时候，他就立马明白了人们为何会心甘情愿地建造这样一座神殿了。
在更远方，整座城镇的背景是一座庞大到简直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现了问题的巨型火山。
它仿佛直贯苍穹，与海天所相接的火山口正喷涌出遮天蔽日的浓烟。即使在这里也可望及，熔岩仿佛从地狱深处爬出的魔鬼，汇聚成至致命的河流奔涌着向城镇冲来。
但比那先一步到来的死亡是从天而降的灰烬和陨星。在一片漆黑当中，火焰如雨般落向大地。震天动地的轰鸣和建筑物倒塌的声响盖过了人们死前的悲鸣，白色的城镇顷刻间化为一片火海。
这正是无比生动地诠释了“末日”一词的景象。威尔在人流和火海中穿行着，见证着毁灭逐渐覆盖一切。
接受试炼的人是他自己和莱拉。若是按逻辑推断，此刻展现在自己眼前的应当是莱拉的所见，莱拉的记忆。但在教国和妖精的历史上，有发生过这样的惨剧吗？
至少威尔·里尔斯的记忆和知识里没有，特蕾西娅也不曾提到过。
威尔试图在还活着的人群中找到莱拉的身影，但却一无所获。
就在他几乎已经要被自己所见证的死亡和毁灭弄得麻木的时候，他从烟尘中窥见了一道巨影。
“那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