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蒂现在是隐形状态。她本可以大摇大摆地飞离城镇，但此刻却不得不用影子遮蔽自己的行踪。
如那个讨厌的家伙所说，她现在的这幅身躯已经完完全全是人类的肉体。她原本以为替换成人类的身体之后便可不受他法术的限制，却没想到那法术居然能让人类的心脏也直接停摆。
夏蒂痛切地意识到那就是她所畏惧的死亡的模样：无意义的漆黑，一片虚无的死寂。在那里她什么也感知不到，什么也想不起来，无论是威尔还是莉夏，她所曾见，所曾记的东西在其中都消失了。
她无法停止身体的颤抖，好在没有人能看到处于阴影中的她。镇上的卫兵们似乎都在找“圣女大人”，而他们那全副武装的样子任谁看了都知道来者不善。
发生了什么事？
夏蒂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自己输了。那个妖灵的能力超出她的预料。即使抛弃了影魔不死不灭的身躯，再构的人类肉体也没法赢过他。而且在失去影魔的身体之后，她已经无法再复现那些只有高等魔族才能施展的法术了。
作为影魔象征的变貌与绝杀领域的「凛冬」自不必提，她现在就连飞行也办不到。在她迄今为止的全部生命里，从未有过如此虚弱的时刻。
“可恶、可恶、可恶！”
她很害怕。但在恐惧之外，她更多感觉到的是对败北的不甘，以及对没能履行契约的自我而感到羞耻。明明夸下海口要保护威尔和莉夏，却沦落到这种连自己都险些丧命的窘境。
强烈的感情奔荡在她的胸膛之中，正如她那现在与特蕾西娅别无二致的心脏正在剧烈搏动。过往那些她无法理解，或者是十分淡漠的情绪如今浓烈且鲜艳，不断地向她重申她此刻身为半个人类的现实。
不能自暴自弃。夏蒂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她之所以感到如此焦躁，是因为那个妖灵在“杀死”她的同时，似乎也抹除了她与那二人的契约。她种在那二人影子中的《影移》标记也一并消失，她完全失去了掌握他们行踪的手段。
她来到旅店，这里是三人出入最密集的地方。卫兵们首先便包围了这里。率领士兵的人是格伦——伯爵府那个总是摆着一副臭脸的青年管事。他正在盘问老板娘和酒客们。
“你们有见过圣女大人吗？她和神父今天有没有到酒馆来？”
“没呢，一整天都没露过面。你们这是干啥？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老板娘怎么也想不到卫兵们突然变得凶神恶煞的理由，她完完全全对事情一无所知。
“不好意思。奉伯爵大人的指令，我要搜查你的店。全部人都给我站起来！”
格伦阴沉着脸命令士兵们将酒客们一个个拽了起来，同时派人上二楼进行搜索。他们的动作格外粗暴，不一会儿楼上便传来叮呤咣啷的响声。
“你们疯了吗？都说了不在我这儿！小少爷怎么可能让你们这么肆意妄为——”
“少爷的确不让我们这么干。所以这是老爷的指令。”
格伦没有管哀嚎的老板娘，开始挨个盘问其余的镇民。夏蒂在大厅中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然后找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坐下开始思考。
她得找到莉夏。妖灵是冲着她去的。威尔估计已经与她汇合，但没有自己的阻拦，他又怎么阻止妖灵将她带走呢？最大的可能性是妖灵已经得逞，而一定会阻拦在他面前的威尔，想必凶多吉少——
夏蒂抱住自己的肩膀一阵抽搐。哪怕只是对威尔会死这种可能性稍作想象，她便感到从未体会过的寒冷传遍她的全身。
是要去追妖灵吗？从他言语中透露的信息，妖灵很可能与莉夏的父亲有所勾结。她曾不止一次地在她的记忆中窥见那座白色的塔楼，以及支配着它的深沉恶意。她害怕回到那座塔楼里，害怕着见到某些人。
她几乎可以肯定妖灵会带她回到那座塔楼所在的城市。她可以隐藏自己的踪迹，利用人类的交通手段跟过去——哪怕得花些时间。但万一要是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莉夏用她的力量暂时摆脱了妖灵的追逐呢？
那么威尔就也有可能还活着。无论他在哪儿，她都不能让这些正在找他的人抓住他。
夏蒂感到茫然。她很少以人类的思维去思考问题，因为根本没有必要。她过去都是随着自己的兴趣肆意行事，即使面临选择，也只需要征询莉夏或是威尔的意见然后照办。而现今她失去了能随心所欲的力量，更无法再征询那二人的意向。
她必须自己作出选择。
…
……
…………
篝火旁，晚餐正在筹备。威尔在拨弄柴火，悬挂在火上的锅子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炖菜。
透过热流，威尔看到正在搅动锅子的特蕾西娅。她用小勺从大勺里盛起一点汤汁试味，然后拿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冒出的汗珠。
威尔看得出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而且他也同样如此觉得。二人对上视线，相视一笑。
篝火在噼啪作响，只有这处营地是夜晚昏暗帷幕之下唯一明亮的舞台。威尔总是和她吵架，因此觉得这种安静的氛围很难得。他饿得有些心焦，但特蕾西娅却摇摇头告诉他还得再等一会。
这时忽然有人往他的嘴里塞了东西——是一块香甜酥脆的炸饼。威尔木讷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火光照亮了他面前那个与特蕾西娅有着一般相貌的少女。
她也叼着一大块炸饼。她边吃，边睁着一对无邪的红眸向他问道。
好吃吗？
嗯。
威尔揉着她的银发，而她则很舒服似地眯起眼睛。在一旁看着二人互动的特蕾西娅满脸通红，跑过来拉扯他的衣袖。
不、不可以这样！威尔先生可是神父！
我是假神父啦。
三人有说有笑地打闹着。在这样的氛围里，威尔总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只要能一直这样打闹，一直这样说笑就好。不需要什么救赎，也不需要什么过去的记忆。只要能三个人一直在一起，其余的他什么也不需要。
忽然特蕾西娅松开他的衣角，向后退去。
怎么了？
注意到她有些不对劲，威尔望向她。
她不说话，只是悲伤地笑笑。她缓慢地朝着黑暗的深林退去，威尔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其实是一片雪白，只是因为在焰光的照拂下才显得和往常的颜色一样。
你要去哪儿？
她什么也没回应，只是消失在黑暗里。威尔在黑暗中怔怔地出神，直到留在他身旁的夏蒂用力地摇着他的身体。
“快醒醒。”
他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从梦中惊醒。
“特蕾西娅！你要去哪儿？”
“我？我就在这里啊。”
威尔骤然睁眼，看到的是发梢微白的圣女正坐在他的床前。他慌忙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再从他的身边离开。
“别走、别走……哪儿也别去。”
特蕾西娅有些惊奇地看着他。而后她蓝海似的眼瞳中流转着柔和的波辉，对他展露笑颜：
“好的，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