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在顾晓霜的记忆里，尼采似乎一直都是以一幅上位者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的。
成熟，稳重，威严，高雅，权利者的自信无时无刻不展露在这位乌托邦之主的一举一动之间，那张精致而冰冷的面庞上，也从未流露出淡漠之外的任何感情，像是这世间一切的谜底都在她的苍银双眸之中，那种并非傲慢，却始终如神祇般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的气质，分外令人着迷。
大概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顾晓霜才会下意识地把她当做自己人生中的三个老师之一……虽然第一个是尤里那种特例抛开不谈，而第二个则是始皇，而拥有和始皇相似气质的，也只有尼采。
从巴别塔上那间纯白病房的初遇，到重归上沪后每周末横跨重洋的一个个电话，尼采虽然打着盟军和挚友的旗号，但事实上，也的确是以半个师长的身份在这漫长的时光中教导和帮助她，只是两个人都很心有灵犀地不提起这一点而已。
所以，漫长岁月的积累下，在尼采面前维持着某种“下位者”的自觉，不知不觉间也变成了顾晓霜的习惯。
即使嘴上还是balabala着狗大户之类的恶劣绰号，但真当尼采想要对她做什么事时，无论是坑人的布局，还是黄暴的嘲讽，顾晓霜一般都是很自觉的逆来顺受。
——说实话，这种从心的事儿干多了，顾晓霜甚至偶尔都会怀疑，如果尼采想要学狐狸那样强x她，她究竟有没有勇气去反抗……不过还好，这种事毕竟是不可能发生的，所以她也就懒得去想答案了。
嗯，有些时候，尤其是在巴别塔上和尼采朝夕共处的时候，顾晓霜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位冷漠无情的乌托邦总裁小姐，偶尔会不会有变得软一点的时候。
譬如某天忽然被发现某个小小的弱点，就像是怕猫啊、讨厌吃洋葱啊、对狐狸毛过敏啊……之类很可爱的小缺陷，然后瞬间在高冷总裁的外表衬托把她萌出一脸血——譬如只是想想尼采躲在墙角姿态优雅神情淡漠一言不发但就是不敢接近茶几上那只猫的“害怕.威廉尼采限定版”场景，就让顾晓霜有种血槽瞬间空掉一半的感觉。
但悲伤的故事是，在巴别塔的数年相处和反复实验之后，顾晓霜悲伤地发现，和她结盟的这只高冷总裁，真的血统纯正到连地球爆炸都不会改掉面瘫属性的“真-高冷总裁”。
顾晓霜甚至一度怀疑过坊间流传的“威廉尼采切除了自己的情感神经”这个秘闻会不会是真的，毕竟七年前在弗洛伊德的权能梦境里被灵魂损伤冻成死狗的时候，她跟尼采几乎处于零距离接触，也没感觉到她有半毛钱的情绪波动。
这差不多跟狐狸嘲讽的一样，基本性冷淡了吧？
扯了这么多，总而言之，由于前面这些年的巨大心理阴影面积，在顾晓霜看来，如果没有几百吨重的奇迹从天而降把狗大户的脑壳砸坏的话，她在尼采面前，恐怕这辈子都只能维持逆来顺受的状态了。
但……
今天，好像真的有几百吨重的奇迹，把尼采的脑壳给砸坏了。
“你……真的闯祸了？”
看着面前神情淡漠、坐姿优雅、气质成熟稳重、但就是不开口说话的银发女人，顾晓霜眨眨眼，神情颇为古怪，犹豫半晌，才道：“你现在……不会是来认错的吧？”
“……”
尼采的银色双眸间淡漠之色分毫未改，双手交叠放在膝前的姿态依然不变。
但还是不开口说话。
emmmmmmm——
虽然现在的当务之急其实是应该弄清楚尼采究竟搞了个什么大新闻，但大概是出于人类可悲的劣根性，顾晓霜却处于微微发愣的状态。
——等等，为什么感觉这种毫无礼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高冷到爆的认错方法……意外的有些可爱啊？
明明是毫无诚意、一副冷淡的样子，要是换做墨汐犯了事来这样道歉，恐怕早就被她吊起来打了，但落到眼前的尼采身上，却让人下意识地生起“啊啊啊快去原谅她”的感觉。
等的，这难道是斯德哥尔摩症的变种吗？因为习惯了她往常高高在上的冷漠压迫，所以只要摆出一次软一点的姿态，就能瞬间把被压迫者的好感度刷到竖旗吗？
很显然，习惯了被尼采按着的顾晓霜，并没有什么应对这种情形的经验，她愣了好一会儿，又组织了很久的语言，才道：
“那个……如果真的犯了什么错，那也要先说出来才能解决啊……你比我聪明多了，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当然，虽是这么说，不过顾晓霜并没有指望一句话就能打动尼采，她正想继续说下去。
但出乎意料的是，尼采却真的开口了。
“……我没有道歉的经验。”
银发女人的声线依然淡漠，她凝望着面前的顾晓霜，平静道：
“对敌人，我不需要道歉；在你之前，我没有过盟友，因此不知道该如何向盟友道歉；在今天之前，我没有做过违反你个人意愿的行为，因此，不知道该如何向你道歉。”
“……”
顾晓霜微微怔住了。
尼采的声线很淡，但却仿佛蕴藏着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额，没关系，凡事都是有第一次的嘛……”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我看你的第一次道歉学得也挺棒的啊，跑了七十二个车厢送来亲手刚学刚做的晚餐，这份心意我已经收到了……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你没必要摆出这样的姿态啊……”
嗯，虽然真的很可爱就是了。
顿了顿，她微微一笑，道：“想要被原谅的话，总要先把犯的错说出来嘛……再说了，既然我现在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那就算你做了什么错事，那也肯定不算严重，你不会觉得我是那种脆弱到连一个坏消息都承受不住的人吧？安心，别忘了我们可是刚刚从六个敌国英灵的包围下杀出来，再糟糕的处境，总不会比那个还悲惨吧——”
“……”
但出乎顾晓霜意料的是。
尼采，却又陷入了谜一样的沉默中。
“怎么了？”顾晓霜眨眨眼。
“……还记得你离开巴别塔前，我们下最后一盘棋时说过的话吗？”
当尼采再度开口时，她却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话题忽然被延伸到五年前，顾晓霜不由得一怔，但那场五年前最后的一面，毕竟是她心中最珍贵的回忆之一，她当然不会忘记，两人所言中，几乎每一个字眼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局棋的最后，她请求尼采，在造物议会即将真正威胁到神州的安危时，让尼采把她作为最后的一枚棋子，与军师对弈一局——哪怕是以她的生命作为代价。
而尼采的答案，则是……
【但你能读懂我的棋吗？始皇的无双气概对你的烙印深入骨髓，你已经因此而在我手下失败了九百九十八局，从三年前到三年后……当我真的下令让你走入深渊的时候，你能理解我吗？】
当这句轻轻的话音自遥远的时光尽头回响在顾晓霜耳畔时，她再一次愣住了。
“……是这样吗？”
顾晓霜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微明悟起来，她看着神情平静的尼采，张了张口，半晌才道：“是和世纪方舟那样相似的局面？”
“……嗯。”
尼采沉默片刻，道：
“这一次，如果我为了你的生命，与你毕生所希望守护的一切，而再度把你推入深渊……你能理解我吗？”
她的那双银色双眸静静地凝望着顾晓霜。
“……”
顾晓霜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
然后。
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等……不会就是因为这种事，你就摆出一副像我听完以后会想要艹哭你一样的模样吧？”
顾晓霜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看着尼采，摇着头：
“真是的，你究竟把我当成有多贪生怕死的家伙了啊……世纪方舟那种所谓被敌人逼近死角的绝境，也值得你特地道歉吗？不要说世纪方舟这种还有你留下的退路的境地，就算是真正死无葬身之地的六道轮回，我也没有退缩过——”
这话听起来本应让人觉得很是感动才对，但不知为何，银发女人坐在椅子上，听着她的话，神情平静，却并没有什么波动。
而顾晓霜的声音则依然在继续。
“所以说，尼采……我们不是发誓毕生互相信赖的盟军吗？就算你会把我丢到造物议会的最终教条区，我也会把那群偏执狂一个个全都砍死，然后杀回来的。”
顿了顿，顾晓霜对尼采露出微笑，温声道：
“不用担心，说出来吧。”
“……”
当她的话音终于落下时。
“是吗……”
尼采看着顾晓霜的表情，张了张口，不知为何，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于是，就这样。
在顾晓霜的的微笑中，在洋溢着欢快气息的空气中，尼采开口了。
“准备好跟夏素言结婚吧。”
“——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