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萧瑟，白雪纷飞。卡洛斯站在甲板上，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二十年过去，小狮子早已长成青年模样。他五官英挺、相貌俊美，即便贵为王储，却并没有矜傲的架子。上了海军的船后他很快和同船的年轻人打成一片，却依旧没办法真正融入他们的圈子。
毕竟他们的目的不一样。卡洛斯看向前方无尽的海平面。海军们在这是为了保家卫国、糊口养家，而他在这，只是为了攒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军功。
卡拉玛的海怪在维度融合后，有繁衍过快的倾向。以前海盗和领主的舰队都会定期捕猎海怪，用它们身上的部位做成各种食物或工艺品；可如今随着海盗消失，卡拉玛领主军权被削弱，已经没有民间组织愿意自发猎捕海怪了。
还好，马格纳的海军也赶在那之前成了规模。如今，维护卡拉玛安全的任务，就全数交给了海军。
由弗雷德亲自训练的这帮海军个个精力充沛，骁勇善战。海伦娜去世后，她的骑士达里尔拒绝继续为蛇族效力，转而投靠弗雷德，于是弗雷德就将海军的管辖权给了达里尔。
卡洛斯在这次派遣中，每晚都要去船长室给达里尔做汇报。达里尔虽看着没心没肺，在正事上却毫不含糊，卡洛斯在哪个节点偷了懒，都能被他问出来。年轻的狮子认为，小时候被玉澄检查作业时产生的恐惧，也不过如此。
但幸好，今天是海伦娜的忌日，达里尔没太多心情对卡洛斯的工作追根究底。王子殿下便也趁势变得大胆，拿起一瓶红酒，问达里尔要不要和他聊聊海伦娜。
“我听说是你建议把她和莱尔葬在一起的。”达里尔脱下外套，顺势将双腿放在桌子上，用这般极其放松的姿态表示了同意，“看来，你还是支持他俩的——即便海伦娜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她每次看到我，都是那种怀念又悲伤的表情，我实在不忍心。”卡洛斯笑了笑，“更何况，我的亲生母亲，她原本的意中人也并非我父亲。我只是担心你，都两年了，怎么还放不下你的主子呢？别太爱了。”
“殿下误会了……她去世后，我像失去了一位家人。”达里尔看向天花板，“你也知道，我的母亲和姐姐素来不睦。母亲的爱太狭隘，把所有和我父亲亲近的女性都视为情敌，因此苛待我姐姐；我姐姐不愿相信亲生母亲会实打实地讨厌她，只觉得母亲重男轻女，便连带着讨厌我。她们之间爆发的冲突持续了许多年，每次冲突都没说到点上；我父亲不但保持沉默，也禁止我从中调解，在他看来，女人之间的事都不是好事，男人不应该掺和。我在这种家庭环境中忍了二十多年，直到遇见海伦娜大人。她知道我的原生家庭乌烟瘴气，便特地给了我住处。她会带我出去玩，也会在我集训时带着吃穿用品为我加油。她希望能和我好好相处，对我也从未有过偏见或苛责。我对海伦娜大人没有恋爱感情，但她确实成了我心灵的港湾。”
“每逢我生日，都会收到匿名的礼物。”卡洛斯苦笑，“我知道那是她送的。她就像父亲在日记里写的那样，是水做的女人，愿意付出爱也渴望着爱。不像汉娜，做事干脆又优雅，像宝石刻出来的。”
“说起那个姑娘，”达里尔瞬间将耳朵竖起，“你和她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呢，我们都挺喜欢看你俩在一起——两小无猜，可治愈了。”
“我们都好几年没见面啦。”卡洛斯所言不虚。十几岁时，汉娜因为鹰族本部出了些事，便和父母一起回了鹰族。玉澄将财政大臣的职位趁势交给了新贵族，但也给恩斯特相当丰厚的补偿和支援——据说鹰族内部的第二次谋反，玉澄也在背后使了力。自那之后恩斯特便稳坐鹰族族长之位，再没回到王城。
卡洛斯和汉娜分开后，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汉娜开始喜欢美丽的衣服、茶话会和政经知识，卡洛斯则埋头在军事和物理学上。汉娜会在信里和他聊天气、聊生活，卡洛斯却只会回战事和时事，但这并不影响二人的情谊——汉娜在遇到人际苦恼时，卡洛斯会告诉她怎么用辩证法看待一段塑料友谊；卡洛斯工作上遭遇瓶颈时，汉娜总能从他意想不到的角度为他出谋划策。可最近一次汉娜的来信给他带来不小的打击，说鹰族有个男的正在追求她，对方颇有才华，也很讨恩斯特的喜欢，让她很是犹豫。
“你怎么回的？”达里尔恢复了往常那股不太正经的气场，饶有兴致地想听更多关于小年轻的八卦。
“我就说……我在王城也有女孩子追，我们也都到了该谈恋爱的时候，没必要犹豫——然后她就没再回我了。”狮子的耳朵耷拉下来，“两个月我都没收到回信，然后我就来打海怪了。”
“她那意思，不就是希望你挽留她嘛，不然何必特地先跟你说这事？”达里尔一脸恨铁不成钢。
“我对她的印象，还是她扎着两个小辫子那会。”卡洛斯叹气，“她那时很可爱，身上香喷喷的，无论何时都坐怀不乱，举止优雅，很讨人喜欢。现在她都二十多了，也没有任何要回王城的迹象。而我有我的使命，未来绝对离不开王城。这样的我，怎么能阻碍她去实现她的幸福呢。”
达里尔被卡洛斯的言论惊到目瞪口呆。良久，豹子才说：“你为她着想，我能理解。可你真的愿意止步于此吗？”
“毕竟我们很多年没见，她现在长成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呢。”卡洛斯说，“就算成不了恋人，一直做朋友也是很好的……”
“太迂腐了！”达里尔猛地拍了下桌子，就像之前他查到卡洛斯偷懒时一样，“你看看弗雷德怎么变成国王的男人的！这还是要犹豫的事吗？如今能把陛下变成煮夫的可就只有他，这就是他的本事！”
“还有我，我也能让玉澄哥给我做饭。”卡洛斯边抠耳朵边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机会在前，就不要犹豫。”达里尔说，“对方是女孩子，会比你更害羞、更不安。你不主动迈出一步，谁知道结果如何？更何况，就算你失败了，又损失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要是被女孩子拒绝就能让你伤自尊，那你的自尊也是该碎掉重铸了。”
卡洛斯竖直耳朵，瞪大了眼睛。汉娜会为她和卡洛斯的关系想这么多吗？他印象中的汉娜一直冷静又强大，除了体力比不上他之外简直无所不能。这样的女孩，也会为了他感到害羞，感到不安？
……想想还挺带感。
“王子殿下，你笑得有点猥琐。”达里尔的话打断了卡洛斯的浮想联翩。狮族青年晃了晃头，站起向达里尔行了军礼：“感谢您的教诲，我已茅塞顿开。等我打完这批海怪，马上回老家和汉娜结婚。”
“进展太快了吧喂！而且你这话很不吉利啊你知道吗？”
打海怪的过程并不顺利。海怪相当狡猾，数次潜入水中，用带着硬甲的外壳撞击船身。卡洛斯平常应跟紧达里尔，但在船剧烈颠簸中与达里尔分散，一个踉跄就滑到甲板边缘。
还不是慌的时候。听着周围海军焦急的呼喊，卡洛斯并没回头。这类海怪之所以周身硬壳，是因为其足够弱小，若不由硬壳覆盖，周身便是致命之处。他抓住甲板边缘，随着船的剧烈颠簸，仔细观察那海怪的弱点，直到他盯准了那巨物翻滚时，腹部的一处薄弱点。
那是海怪脐带曾经链接母体的部位，也是其永远无法长出盔甲的位置。只要瞄准那个点，便能直捣黄龙。卡洛斯心领神会，翻上甲板，先斩断船身的套索，继而跑向达里尔：“我们能否将船重心下移，等着那海怪试图撞翻我们时……露出肚子的那刻？”
弗雷德的父亲，马克西米利安曾和卡洛斯吹嘘过，他当年在海上如何杀死海怪；连西尔维娅都嫌弃他那炫耀式的演说，卡洛斯却记得清清楚楚——毕竟，速记法可是玉澄教过他的。
海军不休不眠地等了将近五天，才等到了那海怪疲惫不堪，意图翻身的时刻。达里尔抓准了时机，运用船上的魔石武器，将海怪刺了个对穿。自此，那称霸一方海域的最大海怪已被清除，海军们欢天喜地，忙着打捞这巨大的尸体。
“这头大家伙算你猎到的。你想怎么处理它，我让他们给你留点？”达里尔边喝着药边问卡洛斯。冬天的海上寒冷刺骨，就算是强壮的豹子，也绷不住在甲板上连熬多日，便不负众望地感冒了。
“我——阿嚏！我要那个海怪的门牙。”卡洛斯用袖子擦鼻涕的模样让达里尔露出嫌弃的表情：“你这样子可别让国王看见，他是个精致的人，怎么能容忍你这样邋遢的模样。”
“他只会心疼我。”卡洛斯扬眉，“而你，没有哥哥。”
达里尔表示他此刻真想把王子按到地上打，毕竟卡洛斯这幅嘴脸实在像极了弗雷德。
没过几天，卡洛斯就和海军们一起上了岸，拿着海怪的牙齿直奔漂洗店，将那牙齿先处理得干干净净；而后他进了锻造店，却仅买了本锻造入门手册出来。达里尔问他到底想干嘛，他也笑而不语。
“听我的，王子殿下。”达里尔把卡洛斯送上马车时还强调，“是时候主动进攻了！”
“我这是第一次想谈恋爱，业务不熟练，感谢达里尔老师。要我真成了，必须厚谢！”卡洛斯煞有介事地行了个礼，和达里尔告别。
回程路上他想了不少破冰的方式，一开始就质问汉娜为啥不给他回信也许过于粗鲁；寄些礼物给她倒是好主意，可他根本不懂美妆领域；想来想去，卡洛斯决定直接顺路，让车夫带自己去鹰族看看。
不如当面见见汉娜，和她说下自己的心思。抱着这样的想法，卡洛斯大摇大摆来到了鹰族驻地。恩斯特和西比尔接见当今王子时，脸上的震惊根本遮不住。
“汉娜好几个月没理我了，她现在还好吗？”卡洛斯挠挠脸；见着恩斯特那双锐利的眼，他还是有点怂。
“殿下，汉娜去王城了。”西比尔回道，“她以为您已经有了心仪的人，说是想给过去的自己来个正式的告别，就……”
“昨天她刚给我们来了信，说她见了陛下和弗雷德。”恩斯特盯得卡洛斯心里发毛，“她才得知，您天天忙于工作，根本没有桃色新闻，写给她的话很大可能是吹牛。她在信里和我说，她为因殿下一句话就自乱阵脚，感到非常羞愧。”
“我、我错了。”卡洛斯道歉的模样和他五岁小孩那年无差。西比尔笑得合不拢嘴，说：“需要我们给她回信，让她留在王城等您回去吗？”
“好啊，拜托您了！”卡洛斯对西比尔说完，转向恩斯特，“那个，恩斯特叔叔，你真的很喜欢……呃，汉娜的那个追求者吗？”
“那小子很厉害，汉娜嫁给他，后半生有保障。”恩斯特长叹一口气，“可光我喜欢有什么用？是汉娜在烦恼，我无法开解。”
“那……请叔叔阿姨放心，开解汉娜，包在我身上！”卡洛斯鞠了一躬，倒把恩斯特和西比尔惊得同时站起——王子向他们行礼，明显逾了制，“我和她很小就认识，彼此知根知底，要说隔阂，也是这几年没见面导致的。如果汉娜选择了那个人，我会祝福她，绝不会破坏或搅乱她的家庭；如果她选择了我，我会尽我所能给她最好的生活！”
“殿下想得也太远了。”恩斯特失笑。
“那是！我还想，如果我和汉娜将来生的是儿子，名字就叫艾略特；如果将来生的是女儿，名字就叫艾丽卡！”卡洛斯似乎把恩斯特的话当成夸奖，一脸得意，“我三年前就在字典上查过，就这俩名字好！还有，你们二位最好在五十五岁前就敲定下一任鹰族族长，我打算等你们六十岁时把你们接到王城，好好享受晚年生活，顺便也能帮汉娜带孩子……”
“打住，打住，够了。孩子你们带。”恩斯特嘴角抽搐，眼光却柔和了许多，“殿下，你要是今天累了，就在这睡一晚；要是有急事必须今天走，就让西比尔给你备些礼物。”
带着三大箱鹰族特产回王城的卡洛斯，先把零食都挑了出来——玉澄爱吃，但它们都得先交给弗雷德管控。他一路颠簸，抵达王城时已是傍晚。玉澄和弗雷德都在王宫前等着他，二人即便鬓角已有白发，脸庞和气质依旧与几十年前无差。卡洛斯将自己打扮了一番才下车，和小时候一样，一路小跑到两个哥哥那，自豪地挺起胸膛，等待被夸。
“我可不知道，你还能惹上风流债。”玉澄一句话就让卡洛斯神色慌乱，“是不是背着我谈恋爱了？你什么时候被王城的女孩子追过？都有谁？都干过啥了？”
“陛下，卡洛斯已过了早恋的年龄。”弗雷德在旁劝道。
“关键是，你到底是几岁开始和女性谈恋爱的？”玉澄问完，卡洛斯双手合十：“禀报陛下，我乃纯情小哥哥一枚，只是一时失心疯，才在信里骗了汉娜。”
“我想也是。”玉澄松了口气，“你要是突然搞出个私生子，我可受不了。”
“作为王子，你应该谨言慎行。君无戏言，以后这种错不能再犯。”弗雷德扬起一边的眉毛，边拍玉澄的后背给他顺气，边转向后方，“我和汉娜说，卡洛斯应该只是逗你玩，她听后挺不高兴。你自己去跟她解释吧。这个点，她应该在后花园。”
“求之不得……哦不，谢谢弗雷德哥哥。”卡洛斯说罢就灵活地转了个弯，往后花园那走。
还有一小会，就能见到汉娜啦。恍如回归童稚时的雀跃，卡洛斯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他刚进后花园就见长椅上坐着一名女子，长发及腰，穿着典雅靓丽的长裙。他边喊着汉娜的名字边走过去，但在那人听到他呼唤、转身站起时，又结实地愣住。
他曾经想把所有的美好感情塞给汉娜，比如送她好吃的橘子，带她去好玩的地方，在她遇到危险时保护她的安全，在她难过时成为她的依靠。
可如今的感觉好像不一样。卡洛斯想。面前的汉娜已切实长成一名成熟的女性，她那原本像琥珀糖的双眼变得更锐利，也更迷人；面容早褪去婴儿肥，妆容精致，五官漂亮得像画中仙女；身材曼妙——倒不如说曼妙过头了，露在外面的肩膀和手臂都白花花的，看着挺……
“卡洛斯……殿下？”汉娜的声音变得比以前略低，却更加婉转动听，足以扎进他心里，“你……您长得好高，也变得好结实。声音比以前低沉好多，我一开始听您叫我名字，还没反应过来是您。”
此刻卡洛斯才从被荷尔蒙麻痹的状态回过神。他看着汉娜主动向他走来，脸上也带着惊讶……或者惊喜。
“我的头顶只能到您的肩胛骨。”汉娜抬头看向他，笑中带着羞赧。她是不是本该责备卡洛斯欺骗她？是不是本该在卡洛斯和那个追求者间做出选择？是不是本该回信给他，而不是用这样的方式，让卡洛斯彻底改变了想法？
青梅竹马也能实现一见钟情。狮子被脑海里突然蹦出的这句话吓傻了。
“抱歉，我……我，我骗了你。”卡洛斯莫名开始结巴。汉娜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即便他很清楚，对方并没用任何香水。
“没关系。”汉娜移开目光，她似乎还不太能长久注视卡洛斯的脸，“我这次贸然来王城，是我自己思虑过多，太过冲动，给周围人添麻烦了。”
“怎么能是你的错呢！”卡洛斯一急便抓住对方手腕，却见汉娜微微颤了一下。后者没甩开他，只瞪了他一眼，有些气恼但又隐隐带了些别的情绪：“请您放开。”
“你别跟我生分，好不好？”卡洛斯瞬间明白了情况，就像他之前判定战场局势那般，“你想怎么称呼我都行，不要用敬称，不要用顾忌的语气。想和我开玩笑就和我开玩笑，想骂我也可以骂我，就像小时候那样。”
“……那我说实话了。”汉娜调整一阵，就恢复了往常的态度——冷静、端庄，一如卡洛斯之前尊敬又佩服的那般，“我在信里写给你的，都是我的真实经历，也以为你对我写的都是真话。可如今我发现你挺狡猾的，并没有对我说实话。你还有其他事也在骗我吗？”
“就那一句。”卡洛斯转身，强迫汉娜和他的双眼对视，“但那一句就能把你骗来王城，我这谎撒得值。”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汉娜苦笑。
“可我在你眼里也是一样的呀。”卡洛斯试图用另一只手揽上汉娜的腰，见对方没太抗拒，他心里藏着的话像被解了封，一股脑泄了出来，“我还有很多没来及在信里写，但见到你本人后，我就只有这些问题想问——你是按照我的喜好长成这样的吗？我们除了当情侣，也还能做朋友吧？你能不能选择我，别选择他？我能被你爱吗，就像我爱你那样？”
“……傻瓜。”汉娜贴近卡洛斯的胸口，差没被那激烈的心跳声逗笑，“看来，寒冬也没能浇灭殿下的热情。”
“毕竟，春天此刻正在我怀里。”王子在亲吻他未来的王后前，轻轻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