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已经不太能记清当初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入宫的，也记不清为什么要多次刺杀夏生。
只是这个男人一往情深的话语与行为一次次扎根心中，不知不觉间将她彻底感化。否则，她也不会几度遗忘以往的自己。只是偶尔，很偶尔，在揽月殿的时候，看着那无数飘飞的白色长绫，她才能想起，啊，我是一个亡国的遗子。但那份职责，离她未免太过遥远，反而是小时那相依为命的人的温暖的手掌，更为清晰，更为令人怀念。
只是连这仅存的温暖，都已经消失不见。
那突然出现在南方岳阳的男人，用粗暴的动作将两人分离，带走了文心音。而她，也背负了莫名其妙的职责，去刺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如果说身负天鸟降生，随后又与他相遇，这本身是一种错误的话，又为什么要把这错误延续。
那么大概，这就是结束吧。
无情的刀刃，击穿了她心底最后的柔软与温暖。
无数黑色的细小丝线，瞬间从空间中浮现而出，一瞬间，伯兰几乎被分割成无数细小的碎肉。他小心而迅速地迈动着步伐，躲避，躲避，躲避，最后，一道血口从手臂上崩出，然后，一道又一道。
看着那逐渐在面前倒下的人，文皇后心中没有半点慈悲。伯兰，这个小子从小就被她带入祖灵教，经过寒潭试炼加入灵先并成为圣子，却没想到不知何时成为了夏先的一枚棋子。
到最后，伯兰嘴角都有着一丝微笑，但文皇后已经没有心思去深究这丝微笑到底什么意味了。
她仍在想，在想揽月殿中那只穿过她脊背的手掌，已经充满温柔的话语。
“我爱江山，更爱美人。”
可她又看到，看到那匕首之后有一双冰冷的眼睛。
“旧朝之人，必须死！”
她究竟为何要跨越炼狱，从寒潭中爬起。
她几乎癫狂，无法自已，只能抱着文心音的尸体，默默地哭泣。
……
夏先站起身，步履轻松，但走下台阶，走过湘原尸体之时，他分明感觉到心脏狠狠一颤，然后才感觉到了颤动的手脚。
若非白仪最后救命的一击，湘原绝对会毫不犹豫将他头颅斩下。这个男人能做到，他无比相信。
“湘原已死！”
他震声呼喊，才发现，大殿之上到处都是死去的石民，能够应答的臣子都已经消失不见，除了一位文国。
若不是这些石民，白仪恐怕也没有时间做出那致命一击。他的心中此刻除了庆幸还是庆幸。湘原一死，笼罩在荣都上空的迷雾顿时烟消云散。
“恭喜人王，度过此劫。”
月晓站起，全身颤抖着。湘原杀入大殿的一刻，即便他明知湘原目标并非自己，他还是不由恐惧。
“如此，我也要早日回到天哭，早做准备了。”
月晓微笑道；“希望某日，我们能够兵合暗谷。”
经此一役，不死族和妖族都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脊梁。妖族唯一可以拿出来的战力已死，不死族更是仅剩最后一位领军者，污秽也死伤大半。
他们从未距离一统如此接近。
不死族、妖族和巨神峰都失去了争斗的力气，大陆仅剩下人鬼之争。
月晓也想到了这点。
他们立足于山鬼群居之地，本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只需要寻找机会，便可东出，再度征伐荣都。
虽然说仔细想想，那些东出伐荣都的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好下场就是了。
“对了，此等大事，皇后怎么不在？”
夏先环视一周，突然间想起来，问道；“是在天阳道上吗？不对啊，爱卿应该是没有下达过关于她的指令。”
他倒是没有注意，自己这位爱卿在听到文皇后之名时，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在心虚。
“人王。”
黎若走入大殿，见到眼前如此血腥的场面，不禁心中一惊，但好在身为战国院院长，见过的大场面更多，当下强令心中镇定，说道；“文心音出现在望星台。”
“嗯？”夏先眉头一挑，“文心音？那个朔风遗子啊。她现在人呢？”
“这个……”
黎若有些犹豫，但还是如实交代；“被伏鸣救走了，我推测，大概是去往瀚海山庄了。”
顿时，大殿上为之一寂。
月晓呵呵一笑，本来倒是有些看戏的心思，但也知道，这是自己退场的时候；“那么，我就先行离开了。”
“鬼王请先在天宫内稍作休息。”夏先神色有些尴尬，神情也有些慌乱。他万万没有想到……为什么？
白仪眼观鼻鼻观心。
夏先一扭头，看到他这副模样，心中顿时一惊，他不是傻子，顿时明白，这大概是白仪耍出的把戏。
“白仪，你随我同去。”夏先沉声道。
白仪面色一沉，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
“黎院长，天宫内一切事物就交由你处理了。龙冠年幼，若有处理不当，多烦请您照拂。”
“明白。”黎若一抱拳。
“白文国，走吧。”夏先说着，将文国二字咬得尤其重。
夏先步伐极快，让白仪都有些追不上，不得不小跑着前进。前往瀚海山庄这一路有一段不得不走的地方，夏先将杨墨布置在了这里，也是以防万一。但却没想到到达这里时，杨墨神色狰狞，已然惨死在了路边。
夏先不由感觉心中一空，能与杨墨有如此实力差距的至少也是逍遥高境，接近逍遥之上，这在荣都之中并不常见，处于闲置的更是稀少。
真的是伏鸣吗？
夏先步伐更快，几乎是跑着前往瀚海山庄，全然没有了先前在大殿之上沉静冷漠的模样，此刻的他，反而更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很快，瀚海山庄出现在了眼前。
那些侍女大多是灵先出身，一个个实力非凡，可此刻，纷纷倒在地上，被命中了要害，一击死亡。山庄之内遍地都是尸体。
他直至冲到文皇后居所，一把推开大门，顿时，那孤独的剪影映入眼帘。
那凄美的女子身着华丽的长袍，眼神空洞，贝齿咬着红唇，咬出鲜血，在她的怀中也有一个和她模样相似的女孩，身着侍女的破落长裙，只是其中几处精心缝补，不难看出缝制者的心意，但这女孩已经死了，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到死的时候她也在唤着自己亲爱的姐姐。
“文……”
见到眼前这一幕，夏先顿时忘却了一切，只觉心中无限痛苦，仿佛刀绞。
而文皇后也听到了响动，抬起头，那双空洞眼眸顿时让夏先心中一空。紧接着，她嘴角掀起，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夏先心中一喜，还以为她会像以往一样，但那笑容中没有喜悦，而是充满痛苦与绝望。
“夏先，你是个骗子！”
女子低声说着。
她说着，也哭了出来，这一刻，无助将她彻底淹没。
无数丝线瞬间出现，但这一次不是向着敌人，而是向着自己而来。
“文！”
夏先惊恐，连忙跑过去，想要抱住文皇后。但终究是晚了，那些丝线纷纷扬扬，宛如黑雪洒落。无比凄凉。
文皇后，死亡！
到最后，夏先也只能抱着一具已经失去了生息的尸体。
而白仪，从头到尾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白仪！！！”夏先抱着文皇后，声音中压抑着愤怒，“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根除威胁。”
白仪一耸肩，说道；“文皇后，还有文心音，她们已经是你座下皇位最后的威胁。只要她们还活着，就有无数人动心思，就可对你口诛笔伐。”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白仪不怒反笑，“你想要天下，那我就送给你天下。但是很可惜，文皇后不能陪你走到最后，只要她存在，你的天下随时可覆。”
“那又如何？”夏先闭上眼睛，说道，“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告诉过她……我爱江山，更爱美人。这颗心从来没有变过。”
当年夏流帝南巡，万人空巷，他一同感受着来自民众的狂喜与欢呼，三十年昌平新政，国泰民安，他亲身感受到云中帝国的根基无比稳定。
而在那时，一个女子唐突地闯入他的世界。
夏先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原来世间人所说一见钟情是真的存在的。即便后来这个女子多次想要杀掉他，即便他看到她背上那振翅翱翔栩栩如生的天鸟。
“白仪，我本以为你是冷漠无情，所以你才会毫不犹豫斩杀你师。我本以为你一心只为和平大义，所以大义灭亲，不顾私情。”
夏先冷笑一声，他都不禁被自己逗笑了，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没有看懂自己这位文国。
“我才知道，你只是个野兽。不懂得感情的野兽，不懂得回报的野兽。所以你无惧，所以你残忍。”
夏先抬起头，强忍着不让泪水再落下来了。
他不禁想到揽月殿时的问答。
“你认为，我很在意江山吗？”
他喃喃自语。
“我爱江山，更爱美人，尤其最爱你。”
所以，当他手臂拂过文皇后的脊背，当他的目光扫过那光滑的肌肤，才会再也看不见那只振翅的天鸟。
因她为他，亲手抹除了那只天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