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强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放下手之时，他看到了大巴车厢前方挂着的电子钟。
猩红的数字不停地增长着，在他眼中仿佛倒流的沙漏。
九点三十一分。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几乎没有细想，他脱口而出。
“停车，马上停车！”
原本靠着方向盘等待红绿灯的司机动作微顿，他迟疑地扭头看着这位老师。
“李老师，你说什么呢？”
大巴后座上，几十多双眼睛齐齐地盯着最前方的青年，学生们的脸上一同流露出了迷茫，全然不知自己的带队老师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李阳的额头上滑过了几滴冷汗。
起死回生的经历让他有些不可置信，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也没法快速地进行解释了。
电子钟上的数字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化着，与此同时，远处的红灯也进行了倒计时。
李阳他知道，再过几分钟，那改变这一车人命运的车祸即将发生。
司机见李阳半天没有说话，他皱了皱眉毛，正准备继续向前行驶，身后就传来了学生的惊呼声。
“李老师！”
“老师——！”
李阳捂着自己的嘴，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滴落在掌中的血液，然后他抬起头来，瞪大的眼睛里被惊恐所填满。
司机也愣住了，好在他反应得快，迅速地改变了行车轨道，调转了车头进行路边停靠。
只是在车头转向的那一瞬间，巨大的轰鸣声自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响起。
所有人都呆滞了。
半软着身子的李阳呼吸微滞，他半阖上眼睛，就着唇角的血液露出了一个半笑半哭的表情。
……
“奇怪，也没有什么问题啊。”
头发花白的母亲带着老花镜，她靠在李阳的病床旁边，仔仔细细地阅读着儿子的检查报告。老太太狐疑地抬起头，看向了病床上嚼着薯片的李阳。
“……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我没事，妈。”
李阳咬碎了一片薯片，他抬头看向了病房里的电视。
屏幕上正播放着车祸的新闻。
因为他发生了意外，司机临时改变了路径。
他连同这一车的人全都幸免于难。
但那辆大型车的车祸依然不可避免。
李阳垂下了眼睛，他叹了口气，不知是该为自己的劫后余生感到庆幸，还是该为自己没有阻止悲剧的完全发生感到难过。
除了那些……
李阳摊开手，血液的温度似乎还附着在他的掌中，他合拢手掌，然后皱起了眉毛。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一个穿越到异世界，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的梦。
李阳摇了摇头，他抵住了自己的额头，又一次发出了叹息声。
“要不再住几天吧，再检查检查，”他的母亲摘下了老花镜，她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要是真的有什么毛病……”
“不了，今天晚上就能回家了。”李阳扯了扯嘴角，勉勉强强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妈，我想吃糖醋鱼。”
“成，让你爸买两条大的鱼。”
老太太笑了笑，她合上了手里的检查报告。
……
休息了两天左右，李阳的生活回归了正轨。
只是偶尔在讲课的时候，他面对着讲台下的学生，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车祸的记忆仿若梦魇一般，一直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不仅仅是车祸。
那贯穿胸口的剑带来的疼痛，也仿佛挥之不去。
过了那么久，李阳确信，他一定是活过了一次。
他在第一次死亡的时候，穿越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他重新活过了几十年。
他认识了新的朋友，收养了一群孩子，尽可能地在那个世界帮助别人。
重新回顾起他那短暂的异世界人生，李阳却有些沉默了。
他最后悔的事情，大概就是完完全全地相信了那个皇帝吧。
真该死，明明把他当成兄弟，没想到那家伙连自己的朋友和女儿都算计！算什么男人！
可想想也是，对于一位皇帝来说，再怎么样都是利益至上。
是他在一个相对和平的时代生活太久了，太容易将一份真心交出去。
但尽管如此……
想起那个有些腼腆却一直很努力的小公主，李阳垂下了眼睛，他抽出一支笔，在纸上手写着那异世界的文字。
他把骑士团所有人的名字都写了下来。
那个心思敏感的妹妹，那个不善言辞的兄弟，收养的魔族小猫，教育的黑巷牧师，捡回来的流浪炼金术士，资助的天才术士，鼓励的落魄贵族，同为穿越的异乡骑士，以及……
那位他最为担心的公主殿下。
“露露丽娅”的名字写在了最后，李阳摇了摇头，他轻轻地叠起了那张纸。
李阳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有重活的机会，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越到那个世界一样。
那是梦吗？还是真实？
李阳分不清楚。
但看到重新投过窗户的阳光之时，李阳长出一口气。
“虽然很担心他们，但我毕竟已经‘死’了啊。”
他很渺小，渺小到即使出现在一个异世界都无能为力的程度。
他才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世界的主角，毕竟……就连学习一个新世界的语言对他来说都无比吃力了。
可他仍然选择用力地活着，用他的方式活下去。
正如一位教师即将告别他毕业的学生一样，他放下了那些相伴许久的异世同伴。
他们于他来说，已经毕业了。
或许会担心，或许会思念，但不要紧，他们绝对会活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毕竟他们都是他——
是普尼特引以为傲的孩子。
……
话虽如此。
李阳的眉毛微皱，他将那本小说拍在了办公桌上。
面前站着的学生心虚地玩着自己的手指。
“你这是哪里买来的？”李阳敲了敲那本小说，他试探性地出声询问道。
“欸？老师，我错了，我不该上课看小说！拜托你别告诉我妈妈，她会停了我的零花钱的！”
年轻的老师到底是和学生亲近许多，那位被抓包的学生合上了手，向李阳哀求着。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的小说得留在我这里，还有，得告诉我是在哪里买的。”李阳干咳两声，他的目光偏移，落在了那本黑皮小说封面上。
“哪里买的……”
学生支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顾左右而言他，一边插科打诨，一边向李阳展示着自己重新做人的决心。
李阳也有些无奈，但他只能口头批评了这位学生，扣下了他的小说就放他回去了。
至于为什么在意这本来路不明的小说……
李阳翻开了小说，将先前一闪而过的人名收入眼中。
他伸出手，取下了之前一直放在角落里用于回想的名字纸条。
然后他咧开了嘴，像是一位重新见到故友的人一般，轻笑出声。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总会有重逢之时。
尽管他们相隔千里。
……
在看到黑龙亲吻公主的额头之后，李阳用力地关上了书。
然后他当着办公室所有人的面，重重地把书砸在了桌子上。
“那个，李阳老师……”
“啊啊，抱歉，打扰到你们了，实在抱歉。”李阳合上了手，脸上露出了歉然的笑容。
再次回头之时，他怒视着那本小说，几乎要把那本书给千刀万剐。
也就是说。
那只叫安登的龙。
那只他视作朋友的龙。
在他死后。
跑下了山。
把他视作女儿的露露丽娅。
给拱了？？？？
给拱了？！！！
李阳本想重重地怒砸一下桌板，发出老父亲的怒吼，但一想到现在他还在办公室，而且有许多老师在看他，李阳的手收了起来。
他吸了吸鼻子，一边撑着头，一边思考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平心而论，这只是一本顶着他认识的人名字的小说。
时间线也在他死去之后，都是他不知道的事情，说不准只是作者的杜撰而已……
虽然这本书的作者确实写的很清楚，露露在自己死后变得有些自闭……想要通过接近安登的方式来换取她那个皇帝老爹的信任……
李阳摇了摇头，他用笔撑着自己的额头，强迫自己不发出吸鼻子的声音。
就算安登对露露丽娅再好自己也会觉得很不爽啊！
这不是老龙吃嫩草吗？！
他死的时候露露才十四岁，十四岁啊！那只黑龙都不知道多少岁了！
好吧，虽然他见到安登的时候是把他当成小孩子的，那只黑龙化成人形也确实是少年模样。
但那种心境毕竟不一样。
该死的萝莉控黑龙！
只是想着想着，李阳却是合上了书，他发出了干涩的笑声来。
那笑声里面有释然，有轻松，也有沾染上了几分感激。
起码，对于安登，他是没有看错的。
他知道了他在意的人正在越过越好。
他知道了他关注的那只久居山中的黑龙正在向外界靠近。
他也知道那位小公主已经获得了她应有的幸福。
对于一位“死者”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满足了。
李阳轻出一口气，他重新翻起了那本小说，准备继续欣赏银色十字未来的故事。
只是当手指碰到那已然变薄的纸页之时，李阳的动作僵硬了。
他读完了。
他没有看到黑龙与公主的结局。
……
李阳在网上搜到了这本小说。
这是一本扑街的网文，实体书似乎也是随手印的，估计是他的学生在不知道哪个盗版地摊买的吧。
但尽管如此，作者还是好好地交代了故事的结局。
……不过嘛，一个老套的故事，能有什么结局。
公主和黑龙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像是一个童话美好的落幕。
可李阳反复浏览着那文字，他有些不是滋味。
因为故事里的角色，是他亲自接触过的。
他知道他们喜欢吃什么，知道他们喜欢的颜色，知道他们擅长什么，知道他们心系什么。
现在他与他们相隔千里，他却也只能凭借这种方式来知道他们之后发生了什么。
如果没有了这本书，他就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他们了。
下定决心之后，李阳点开了作者的介绍说明。
作者的笔名叫“白熊”，也顶着一个圆滚滚的白熊头像。
虽然知道一个作者把自己的qq号放在简介低下很像在钓鱼，但李阳还是选择加上了那位作者。
……
出乎李阳的意料，白熊很快地回应了他的好友申请。
他发了一个“白熊探头”的表情包。
李阳整理着自己的措辞，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追读的狂热读者。
他问了白熊很多很多问题。
像是那个世界的未来，那个骑士团的未来，那个小公主与黑龙的未来。
他像是一个求知的学生，一个劲地向这位可能令他与那个世界产生联系的人探寻着他想要的东西。
但白熊似乎并不想回答他那些。
聊天界面停滞了许久许久。
那位作者这样回复道。
【你喜欢这个结局吗？】
李阳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平心而论，他很满意于这样的结局。
他喜欢喜剧，他也喜欢完满的结局，
但当一个美好的结局彻底落幕之后，留给他的就只有空虚了。
仿佛只有通过继续追寻的方式，才能让他亲眼见证着那些——他在意的人，他在意的孩子。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回应。
李阳的手指轻触着键盘，他垂下了眼睛。
【我想继续看他们的故事。】
【可是，这个故事到这里已经结束了。】白熊这样回答道。
【至于剩下，在你的心里呢。】
【他们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最清楚的应该是你吧？】
【那就这样了，普尼特先生，我们有缘再见~】
仿佛一道平地惊雷，将李阳的思绪瞬间劈醒。
他瞪大了眼睛，似乎想透过屏幕，抓住那头的那人。
【你也是穿越者，对吧？】
【能告诉我吗？告诉我露露和安登他们——】
头像变成了灰白色。
那个名为白熊的家伙，彻底消失不见了。
李阳坐在屏幕面前，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半晌过后，他按着脸，发出了接连不断的笑声。
……原来这就是，道别么？
即使他们相距两个空间。
即使他们再也无法相见。
但一个美好的结局，至此在他心里生了根。
那些人，那些事，那个世界的一切。
用这种方式，向他道了别。
……
李阳合上了红笔，他收拾好了批改的试卷，一一向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道了别。
在离开之前，他还听到了几个老师的交谈声。
说是薛老师的儿子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阳的嘴唇轻抿，脸上挂起了遗憾的神色来。
他知道薛老师的儿子。
那个舍身救人的大学生。
只是，回想起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师，李阳只觉得更加难过。
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却又要失去自己的孩子。
但，要说那个救人的孩子不顾自己的母亲，李阳觉得也未必如此。
因为一切都达不到最完美的结果啊。
李阳抬起头，看着天际落下的太阳与云层被晕染出的余晖。
他想起了那个记录异世界的作者白熊。
【你会觉得一个美好的结局很不切实际吗？】
不会。
李阳这样回答他。
【因为总会有无数个同样美好的人，想要努力达成这样的结局啊。】
他自始至终坚信着。
总会有人，如太阳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