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艾林是真的昏厥过去了，她就算是装晕，地面上还有方才打碎的碗与玻璃杯留下的碎瓷片，她这么贸然动手也太过危险。
他不假思索滑步出去、在艾林的身体即将重重砸在碎瓷片之前就接住了她。
“干什么啊、琴姐？没看到地上有碎瓷和玻璃碴子吗，这么突然松手可是很危险的——”
要去门外搬快递箱子的琴幽篁步子被黏在了地上，头几乎转成了一百八十度，像只猫头鹰一样瞪着他。
“这也是特效？”她的目光从苏瑾的手臂移到他的脚下：“怎么做到的？难不成从刚才开始，我看到的你也好、艾林小妹也好，都是全息投影么？真正的你们正躲在卧室里笑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们耍得团团转的？”
为什么……本来已经接受了恶作剧说法的琴姐，居然又再次露出这种不信任的眼神？甚至目光已变得冰冷到冷酷的程度……？
可是他已经无须提问——在他的目光下移到地面，那个答案已赫然呈现。
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接毫无预兆从不足的高度落坠下来的艾林本来难度就已很大，而地面上全是汤汁、粥糜、饮料和摔碎的碗与玻璃碴，在不假思索前冲的时候，肯定会踩在污物和尖锐品上——
他的腿部却保持着诡异的姿势站立、完美避开了所有的危险。
移动轨迹也是滑过狭窄的路径，不曾沾到脏东西、伤到自己。
平常的他是个精于锻炼的也就罢了、偏偏——
“瑾弟、不是不擅长运动吗？就算是跑个百米都会喘息、要在观众席捧着电解质水、头上贴着沾湿的毛巾休息半天，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纤弱系美少年来着。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这三日还偏偏不是虚词，两天前你不是还和艾林小妹来我们店里吃过盖饭？吃大力丸服兴奋剂，见效也没这么快的吧？”
琴姐似笑非笑看着苏瑾：“喂喂、瑾弟，你到底是谁？该不会你其实是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被艾林小妹发现才囚禁在这里，结果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反杀，恰好路过的我多管闲事、破坏了艾林小妹的原计划、同时也破坏了你的计划吧？”
她快步走到门口、捧进来一个仔细封装的箱子。
“这样、艾林小妹的快递是个把快递员吓到要委托我代送的诡异玩意，好像就意外可以解释了呢。”
她用指尖弹开之前替他割断绳子的蝴蝶刀的薄刃，将快递箱拆开来。
她小心翼翼把其中的货品捧出。
其中盛装的器物、赫然是个崭新的……骨灰坛。
冰蓝色的骨灰坛。
上面贴着一张白底红字、看起来相当不祥的纸条。
“倒计时、一个月。你这个靠吸食他人人命和存在的食尸鬼、也该做好准备，接受早该降临的命运。”
落款是龙飞凤舞的花体字，看不太清，眯起眼、依稀像是“Methuselah委员长”。
“骨……骨灰坛……？”
“看你这疑惑的表情，显然这订单是你不知道的了。”
苏瑾连连摇头。
“那么、当然不排除你是演技。不过，至少现在看你的神色没什么破绽，我和那两位，还有快递小哥名单上最大的嫌疑人，大概可以暂时划掉了。”
“……”
难道最开始怀疑是他买给艾林的吗。
“虽然订的快递送到艾林家也算是常事、但我可不会订这么没品位的东西呢。”
“没品位？这话才真叫没品位哦，瑾弟。你可瞧好了，这可不是普通的骨灰坛。”她手指弯折成“九”的形状，轻轻敲动着坛壁，发出相当悦耳的“叮叮叮、叮叮叮”的脆响：“从声音就能听出来了，这是上好的薄切翡翠。没有塑成型的话，刚从石中剖开，怕都是网文里常见的能让赌石者一夜暴富的好料子。”
“……”
苏瑾的目光落在那冰蓝的骨灰坛上。
毫无瑕疵的水蓝、像是蝶豆花水放在急冻层内冰冻而成的没有丝毫气泡和瑕疵的冰块。
看着这水蓝的骨灰罐、他莫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熟悉……？怀念……？
总之看着这玩意有种奇怪的既视感——也许是骨灰坛的样子都相差无几、可作为一个平凡无奇的高中生，其实也没有几次见骨灰坛子的机会。
至少在他的印象之中、他是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葬礼的。
“我是不太懂这些的、玉石也好宝石也罢，在我看来都只是闪闪发亮的石头罢了——”
不过、即使以我浅薄的见识……”
艾林还在只穿着一条半长裤的他怀中躺着。
现在他应该做的最优先事项、其实是应该抱着她回到他的房间，让她躺在沙发或是床上，他快速去换一件衣服确认救护车的位置、静静等待抢救人员的到来。
苏瑾的脑袋却像是难以思考一样、以那骨灰坛作为中心，一步步朝着它靠近过去。
停不下来。
无论是从口中吐出的话语——
停不下来——
还是就像之前扭成了奇怪的站姿、却避开了所有碎玻璃的动作，都完全不受大脑操控。
托着艾林身体的手、轻轻探出指尖，轻抚了抚骨灰坛。
削得轻薄如纸水蓝冷色系的外壁、在触摸的时候却反而是有淡淡的温暖感传上指尖。
触感上不但并非是冷冰冰的、也不是硬邦邦的，而是恰到好处的温润。
“就算再好的料子，做成骨灰坛不也成丧气之物了？何况……”
琴姐打断了他、悠悠笑着——
“哈啊、你这定位还蛮清晰的嘛——以你浅薄的见识。
只要是活着的生灵、大多都要走到尽头的，这罐子无非就是生命终点的本质呈现之物，怎么能算是丧气呢？”
“生命本质的呈现不应该是像《九相图》那样吗。既是早晚要腐坏之物，又何必以翡翠盛装？”苏瑾不认可地反驳、同时接续起刚才被琴姐打断的话头：“再说，这罐柔软又轻薄、还不是通体碧绿——怎么可能是翡翠？”
“生命本质之类的，不同的人理解不同，谁也不能劝服谁，我也不和你辩论这个。
不过、即使从对‘翡翠’的定义，也能看得出你刚才对自己‘见识浅薄’的定位准确。
确实，在现代一般人的认知之中，只要一提到‘翡翠’就是通体碧绿的硬玉。不过其实非要分起来的话，直到十八世纪的时候还没有‘硬玉’和‘软玉’的概念，闪闪发亮的石头都通称为‘玉’。在那时候、基本‘翡翠’都是指代这种淡色、触感柔软而温暖的玉、而现代人普遍认知为‘翡翠’的硬质绿石头，则被称为‘绿玉’的时候更多些。
当然、其实我是不惯这种现代的分类法的——不过我现在毕竟生活在现代、生活在21世纪，本来也应该按照现代的规矩来，不把它叫做翡翠才是。”
她把方才拆封快递箱子拆下来的标签展在苏瑾的眼前——
“不过既然箱子上‘邮寄商品名’那一栏上、写得也是‘翡翠骨灰坛’的话，也就意味着邮寄者关于玉分类的认知，和说好听一点是古朴、说难听一点是老土的我是一致的。”
他盯着那张邮寄签——邮件人地址是空白的、收件人的名字和地址则相当详细，无疑是艾林的名字和住址——
商品一栏也清清楚楚写着“翡翠骨灰坛”。
整张邮寄单，很罕见的使用了手写——上面的字迹和贴在骨灰坛子上的那张符咒保持了惊人的一致。
颜色也是红赤赤的、散发出比铜锈更浓的古怪而刺鼻的味道来。
“已经看清楚了吧？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翡翠骨灰坛’，因为和里面的货品贴着的条一样的字迹，也排除了是快递站工作人员填写的可能性。”她把快递单收起、拈着罐子的外缘：“切得这么薄也算是古朴派审美了。罐子上没有接缝、就意味着当时磨削的时候是一整块的——如果是纯粹的现代人的话，把大块的翡翠料子磨得这么薄，肯定会认为浪费。
不过过去的人却并非保持着同样的思想——当时人的审美是认为宝石也好、琉璃、翡翠、绿玉也罢，切得越轻薄越好，能够更好吸收太阳和月亮的光。
小学生都会背诵的‘葡萄美酒夜光杯’，那时候并没有现代这么方便的荧光涂料之类、其中夜光杯就是指这种切割得很薄很薄的翡翠杯，因为已经比纸张厚不了多少的杯壁、盛满了酒汁，在月光之下会呈现出和月类似的光芒。
菩提之所以被过去的修行者挂在身上，无非是古代的修行者喜爱其不腐烂不凋零的特性——那么用翡翠来作为骨灰的盛装之物、大概多少也有期待其汲取日月灵气，不蚀不毁的心愿。”
她向后退了一步——
“用语言干巴巴说、大概有些难以理解吧？那我就亲自演示给你看看。
虽然现在不是夜晚、门刚被我踹倒，地下室不够暗、光线也不太对劲……”
她退到地下室倒下的大门边。
举起骨灰坛、放在从大门内洒落进来的日光之下。
光芒落入骨灰坛内——仿佛要把光束整个吸入其中一般、本该落在地面上的光线被拦腰截断。
刚才看就足够美丽的玉壁、在装满光线的情况下，比起骨灰坛倒更像是水之女神阿库娅手中所捧着的充满神性的水罐，而那从罐壁透出幽蓝的光——苏瑾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不过在他的眼中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灵魂的聚合体散发出的辉。
苏瑾差点就对一个骨灰坛子说出“好美”来了。
刚才他所嫌弃的器物……
此刻、却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近似圣洁之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