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上去很老实呢。”
我和她坐在床边,手放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像是某种看不见形体的分界线,我不是什么都市人,就像是幼雏似的,疲惫而缺乏保护,在我旁边的,则是一个看起来很成熟的女性,大概是名宅女吧,刘海几乎和我一样长,都可以盖住眼睛了,缺乏打理。
“嗯……”
我僵硬的点了点头,脖子有些难受,总感觉像卡了什么东西。
喉咙里还残留着烟火气,我蠕动着嘴唇,眼睛悄悄撇向一边,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来谈谈合租的事情吧,你也看到了,这里环境不是很好,但姑且还是可以住人的地方。”
她指了指窗外,阳光被挡住了,所以那里只是一扇窗户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窗台很干净,旁边有一个书桌,上面摆着仙人掌盆栽、文件柜、笔筒,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书桌,如果它没有被作业堆满的话,那对我而言,那肯定是全世界最完美的书桌,没有之一。
“怎么说呢,房租也不是很贵,就是这里窄,比较缺乏隐私空间,不介意吧?”
“不介意。”
我没有什么可以藏起来的秘密,关于童年,可以用不那么幸福来形容,但依旧普通。我对那个时期的唯一印象,大概是从夏日里延展而出的树杈,已经夹杂在其中的蝉鸣。
我和她简单交代了一下我的来历,以及关于合租的事情,因为我现在没有工作,所以只能动用卡里的存款……说实在,我心里一直不安,钱毕竟不是无穷无尽,想要生活,那就逃不过上班,我想起了晓,想起了她走进的工厂,不禁咽下一口唾沫,心里打起了颤。
鈴也是外城的人,至于为什么会来这,是因为家里破了产,虽然是研究生,但是并没有完成学业,在隔都她已经生活两年之久。
她领我去洗了个澡,卫生间意外的宽敞,甚至还有浴缸,我放了一些热水,试过水温以后,便将身体浸到里面,很温热,像是泡在阳光里,骨头随之变得酥软,感觉周围瞬间踏实多了。我将手搭在浴缸边缘,心想……如果能有好多泡泡就好了。大概洗了半个小时,我从浴缸里爬了出来,接着穿上凉鞋走到镜子面前,上面有些许裂纹,洗脸台摆放着洗漱用品,但只有一人份。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影子没穿衣服,皮肤很白,就跟刚大病初愈一样,我摇了摇头,然后整理了一下头发,由于我没有携带更多衣物,就只能穿鈴的了。
白色的短袖衬衫,袖子长了,下装是黑色短裙,我擦干身子,然后换上衣服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头发沾着水珠,因为还没有使用电吹风,说实话,这里完全不像贫民窟,生活用品、电器一应俱全,内设也不是太落后,我甚至看到了鈴放在角落的笔记本电脑。
“噗~谁说隔都就一定是屏幕窟了,那是刻板印象。”
我们俩站在楼梯上吹着凉风,某种意义上这里就等于阳台,还有地方可以晾衣服,我望向地面,那些造型古怪透露着奇怪美感的建筑令我着迷,仓库、车间、窝棚、堆积的杂物,以及似乎被挖掘机刨下一半身子的墙壁,下面有许多行人,能在里面看见一个奇怪身影,它头上套着破布,脚底有触手缓缓蠕动,脑袋被一个巨型摄像头替代,周围的普通人都会下意识躲开他。
“别看这里的人都瞧不起那些欲奴,但在这座城市的内环,那些大老爷都长这样。”
欲奴就是这些精神堕落者的蔑称,它们通常智力低下,胆小怕事,身形丑陋无比,而且吃的还多,有袭击人类的风险。每个欲奴都被安装了监测铁环,如果冲动值上升,就会释放出强压电控强行制住他们,讽刺的是,铁环的能量就来自它们体内。
它们是可以用来发电的,所以许多欲奴都会被强制发配到发电厂提供能源,绝对纯净的能源,试想谁不会心动?当然,也有些人过不了产品检查,这些人就会被发配到隔都,成为在街道上游走的垃圾。
他们之前也是人,因为经受不住生活的压迫,最后变成了怪物,本来他们是要被集中杀死的,但后来不知道是哪位政客,争取到了欲奴保护法案的出台机会,所以现在只是流放,不会集中杀死了。
这就是所谓的……人道主义。
听鈴说,最近有不少袭击案,受害者的死相极惨,身体上出现大量咬痕,内脏都被刨出来了,肠子和血洒了一地,也有的人被直接扔到墙上,身体都被拍扁了。
所有人都认为是欲奴干的,所以最近有很多人上街游行示威。但是她听自己一个朋友说,其实袭击那些人的东西不是欲奴,而是人类……可人类怎么可能做到那种程度呢?除非这世界上真有超人。
“你说要是我们抓到真凶能赚多少钱?”
她看了我一眼,从口袋里取出烟盒,但里面早已空空如也,她叹了口气,然后将其翻转过来,我看到上面写了一行字。
「每天一根,少活十年」
那是手写的,旁边还恶趣味画了一个滑稽笑脸,我心想这样的标语未免也太直接,但希望有效吧。我其实很羡慕鈴,她看上去是那么平静,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且……她可是研究生啊,如果不是倒霉,她也不会沦落成这副模样吧?想到这,我不禁自卑的低下了脑袋。风很凉,很舒服,足够驱散夏季的些许沉闷,金属护栏还算结实,手感坚硬冰冷,似乎是实心的。
“你不怕死吗?”
“怕啊,但我更怕穷。”
她微微一笑,晃了晃手里的空烟盒。
我看的有些入迷,总感觉这微笑中藏了什么秘密,听她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我不禁想,倘若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她是否还能淡然说出这句话。我摇了摇头,想把这糟糕的想法甩出脑袋。
“我卖过吸管,给别人擦过鞋,也去工厂打过杂……哦,对了,之前我还翻过垃圾桶里的啤酒,噗噗~很狼狈吧?”
“那,鈴小姐现在是做什么的?”
“我在一起家便利店工作,顺便呢,还在某家事务所做兼职。”
“哪家呢?”
我好奇的看向她,我本以为这东西只会出现在小说里,没想到竟然……
“就叫某家啊。”
取名的人肯定有某种恶趣味吧,我和鈴对视着,那种感觉很好,周围没有那么热乎乎的了,像是躲在树荫底下,我放松着,心里少了一丝戒备,与其继续思考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倒不如好好休息,争取想些新点子。
鈴伸着懒腰,像在发泄什么不快,闭着眼睛说:“夏,你会画画吗?”
“只自学过一点。”
“没关系,但是……我手头只有铅笔,你愿意试试吗?”
“我尽力……”
我伤脑筋的坐在书桌旁。
眼前是一张白纸,铅笔已经被削尖,平静的躺在手中,橡皮摆在一侧,而我的模特则是鈴。说实话,我只是半吊子,接这活只是因为我不懂变通,不会拒绝别人,我硬着头皮打着线稿,先从十字线开始,慢慢定下轮廓,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手指有些抖,所以笔迹也会跟着发抖,我总是会止不住的想去蹭它。
我画不出那么柔顺的线条,它们总是毛毛糙糙,脸的轮廓、眼睛、头发等等……都带着严重的颗粒感。橡皮屑在周围漂浮着,画上留下了不少无法消除的污渍。
“哇哦,挺厉害嘛。”
我最后还是只交上一幅半成品,听她这么说,心里竟然有点感动。
“托你的福……你长的很漂亮。”
我们两人一笑。如果呢,我是男生的话,说不定已经无可救药的爱上她了吧?
肚子传来不争气的叫声,嗯,就算她真能嫁给我,我也不可能养活她的,那声音就像是在嘲笑我,或者说是一种责备,这种离谱的想法的不该出现在脑子里,太不敬了。
“为什么要找我画肖像呢?”
“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对了,你还没吃饭吧?”
她抓起我的手,那种奇怪感觉又来了,喉咙开始发痒,心跳快了不少,身子像是被蛇缠住一样无法动弹,脚步被她牵着,主动权完全不在我的手里。
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鈴拿出折叠木桌摆在我面前,然后从柜子里取出罐头,用刀撬开以后,里面是一摊类似果冻的物质,颜色呈灰色,勺子挖上去,就像是陷进淤泥那样,我弄来一小块,然后将它放进嘴里,口感很有趣,像是粥一样,在嘴里放会后又会凝固,被附上些许嚼劲。
味道尝起来像水泥和石灰,但也不至于太难吃,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合成粮?”我问道。
鈴朝我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她恰到好处的笑容。
我叹了口气,然后努力解决了这一大块粮食。外边一片橙红,我心想总算能看见太阳了,但来到窗边,却发现那不过是探照灯罢了,它在弯弯曲曲的建筑中穿行,沿着石壁和窗户爬,和夕阳很像,但又少了太阳的温暖。很快,橙红色消失了,鈴没有打开房间的灯,她坐回了床上。
“早点休息吧。”
为什么?明明现在还很早。
这句话终究是没有问出来。我爬上铁架床,整个过程还算轻松,就是爬上去的时候太用力,不小心磕坏了大腿,我吸着凉气,滚到了上铺位置,然后忍痛看向天花板,心想我果然还是不适合躺在高处。
上面贴着三张报纸,还有五张照片。照片你的人都是孩子,报纸里显然是失踪报道,看日期大概已经过去数月之久。
“鈴……”
“什么事?”
不,这种事情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你之前喜欢睡上铺吗?”
房间里掀起一阵轻笑,它浮了上来,飘进我的耳朵,只听见鈴说:
“喜欢啊,所以才把它让给你。”
这种回答让我感到暧昧不清,或许这是她刻意安排的,或许她是故意让我看到天花板上面的照片。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真是的,又不是什么悬疑小说。
……
“不要总是沉默哦,要学会在适当的时机多讲话。不然,可能会失去很重要的人哦。”
她说的对,但我只是沉默,我也只剩沉默了。凉席依旧是那么冰冷,凉气贴着背部钻入脊椎,有什么东西透过身体,飘到天上,头顶打着圈圈。那里一片阴翳,似有乌云漫出,眼前正要下一场大雨。
“明明,是你提出来睡觉的。”
我不甘心的回嘴道。
“还有你这些大道理哪学的……”
“杂志上啊。”
我嘴角抽动了一下。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睡上铺。”
翻过身,黑暗沉降着,给眼睛染上些什么,用手贴着凉席,在缝隙中摸索,倒是给我增添了些趣味,手指和蚂蚁一样,顺着沟壑与坑洼,在墓碑上面爬,大脑醒着,眼睛有些痒痛,伴随着肿胀,这令我更加难以入眠。腿上的痛觉已经减弱,倒也没有那么讨厌上铺了。
“你会喜欢上的。”
她这么说道,时间恰到好处,我明白只要习惯了,睡在哪,其实都没有太大区别。
想起了家中小床,它躺在角落里,是折叠款,颜色纯白,它支架上掉了一颗螺丝,但睡起来并不摇晃。我回忆着关于它的细节,不免又想起了家人,说不伤心肯定是假的,眼睛为何痒痛?这个原因我还是找到了。
没有流泪,心脏已经被揉碎也说不定,我嘲笑着迟来的迷茫和痛苦,但并没有笑出声。
“我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