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炎热阴沉的中午，从海上飘来的乌云取代之前的稀薄絮状卷云覆盖了整片天空；海对面的积雨云厚得宛如黑夜，预示着连续数天的潮湿终于将在一场暴风雨中结束。米尔诺所有渔船和货船全部系在陆地的桩子上，只是它们要躲避的不止近在眼前的恶劣天气。
埃里克·卡列斯打发完手下，走到制盐厂的办公楼大门前时，一滴雨水落在头顶。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会上方盘旋的乌云，才迈步走进这座三层楼房。
“可恶，全是刺耳的杂音！”
刚走上三楼，隔着墙壁都能听见办公室中司马无邪的咒骂声。埃里克站在门前深呼吸一口，敲了敲门；里面沉默了几秒，之后传出一声“进来”。
打开门，原本整齐的办公室果然已经变得一团糟，各种信纸、文件、书籍被司马无邪乱七八糟地丢在地上，他本人则在桌子后来回踱步，显得心烦意乱。
“大人，关键设备已经拆卸并装载完毕，随时可以转移。目前米尔诺周围还没有出现敌人，现在转移还来得及。”
司马无邪背对着他摆摆手：“船队的秘密运输航线已经被海精灵发现了，难道它们会看着你们在停泊处把箱子装上船再从容离开吗？在上次遭遇战里二号运输舰的侧舷就被鱼叉开了个洞，这次如果你们贸然行动只会面对更猛烈的攻击，你们有没有能力把船保下来？应该不用我提醒对方队伍里有大魔导师吧？”
“可是，难道我们就这样等着事情败露吗？”
“哼，还惦记那个伯爵位置？放心，虽然出了些意外，但吾主答应赐予的奖赏不会少一分一毫。离开这块穷乡僻壤后，我们会给予你与伯爵相当的待遇，更重要的是，你将有机会参与吾主征服世界的伟大征途，到时候你达到的高度是现在无法想象的——当然，前提是伟大主君下达的目标得到落实。”
埃里克松了口气。他与这群来路可疑的外人合作，就是为了品尝渴望已久的权力滋味；如果继续按以前的道路前进，他一辈子都只能当斯帕德的副手，在繁杂琐碎的工作中空耗光阴，这是一向野心勃勃的他所不能接受的。
司马无邪说的“征服世界”听起来很狂妄，但他却毫不怀疑，因为在佩罗撒广场战斗中的两个傀儡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以司马无邪已经展示出的东西，打下格拉伏宁根绰绰有余，更不用说他背后更强大神秘的势力了。
征服世界或许有些夸张，但征服一个不那么发达的国家，然后封王分侯完全足够。
“那他们按计划在最底层待命，收到信号后开始转移行动。”
埃里克刚想离开，司马无邪忽然问：“对了，你把我给的战斗傀儡安置在什么地方？”
“回大人，他们在城镇北面的海岸边。制盐厂西侧是光秃秃的平地，没有可供突袭利用的隐蔽物，我想海洋联合会大概率会发起登陆作战，因为市区地形复杂，我们部署的人手也不少，他们走陆路从东向西一个居民点一个居民点啃下来的可能性不大。只不过海洋联合会真的会在今天发起进攻吗？”
“那是必然的。我们已经通过报纸把‘敌人将要攻打米尔诺’的消息传递给公众，如果他们迟迟不进攻，而那些从根特来的城市守卫磨磨蹭蹭，就会给我们留下问责把柄；如果他们来了那情况更好，我们就多了可用的肉盾。但对面可是齐松明的学生舒洛，他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埃里克好奇地问：“这些夏国人很厉害吗？”
“我只能说今后你若是发现自己恰好成为他们的目标，最好第一时间寻求我们的庇护，不要妄想独自对抗。”
埃里克离开后，司马无邪从宽大的袖口里拿出拂尘放在右手里把玩着。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按照自己原本的安排，先用伪造的斯帕德死亡案限制舒洛等人的行动范围，以抓获的人质为诱饵把他们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佩罗撒，制盐厂这边完成收尾工作后，就可以集中力量将所有烦人的阻碍一网打尽。
即使因船队遭海精灵袭击有所延误，但三天，再过三天他就可以抹掉工厂里的所有线索，将全部设备转移到有坚固阵地设防的中间据点，那时候埃里克·卡列斯将是格拉伏宁根没有任何隐藏污点的统治者，他们完全可以设法将更多布伦纳斯联邦力量作为消灭舒洛等人的工具。
争取三天时间本不是问题，即使舒洛成功解救人质，等他把注意力放到米尔诺，局面早就难以挽回。然而事情就坏在佩罗撒之战胜利，他正准备按部就班推进的时候，“主”传来信息，要求司马无邪把那个人质完好地献祭给它。
仅仅一瞬间，那个开局抓获的俘虏就从可有可无的筹码变成搅乱整个计划的累赘。他们在佩罗撒的力量只能起迷惑、迟滞作用，舒洛一旦摸清底细，卡列斯家族即使有战斗傀儡的帮助，也不可能阻止人质被营救。
而那时候宾汉带着织、米希等人正在制盐厂附近试探，司马无邪分不出更多力量提供支援，他们又不能杀死目标一走了之；唯一可供选择的最下之侧是彻底反转之前“调虎离山”方针，主动把人质带到制盐厂附近，把他和紧急拆卸的设备一起运走。
单从武力对抗角度看，这种做法简直愚蠢至极。不仅主动把敌人的目光吸引到要害位置，导致撤离时间过于仓促；甚至原本可供利用的外援反而变成敌人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戏剧感，但司马无邪还是这么做了。
不是因为他真的蠢，恰恰相反，能在夏国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交锋中扳倒让“主”都无比头痛的敌人齐松明，足以证明司马无邪虽然性格怪癖，才能绝非等闲之辈可比。他明白什么东西比实际收益更重要。
那就是态度，让在位面之外尚未降临的“主”相信无论多么荒谬离谱的命令，他都会不折不扣执行的态度。凭借这个秘诀，尽管他年纪轻轻，却在组织的内部斗争中接连消灭数个自以为是的老资历前辈，隐隐有成为一把手的势头。
“主”可以接受暂时的失利，但绝不会容忍从属漠视谕令自行其是，这是对它至高地位的挑衅。
当然，司马无邪也不会因此躺平摆烂。虽然他相信“主”不会因行动结果不如意怪罪于他，还会额外调拨资源补充损失，但随着降临进程的推进，浮冰海湾这个烂摊子迟早得收拾，他可不想给未来增加难度。
“唉，一开始就把姓舒的干掉就好了。”
司马无邪叫仆人端来一杯麦酒，靠在窗边一边眺望远处大海一边心里想着。
他心里清楚这只是马后炮式的抱怨，在夏国的几年里舒洛并不是齐松明表现最突出的学生，充其量只能说战斗力比较强。比起寂寂无名的舒洛，世家大族出身、拥有广泛人脉的李北辉是齐老丞相指定继承人才是更正常的想法。
他笃定，那几年里整个夏国，包括皇帝都是这么认为。
除了齐松明。
所以舒洛独自一人穿过辽州进入露西亚，没有人注意到他，直到“主”下达启示，有一个齐松明残党在露西亚境内，要求他前往消灭。
当时司马无邪刚刚完成对失势李家的清剿，正享受胜利的喜悦，对于忽然出现的尾巴任务感到十分不悦。京城大员乃至丞相都倒了，空有一身武力的毛头小子能掀起多大浪花，凭什么值得麻烦他跑上一趟？交杂着愤懑与不屑，他写了那封挑战信。
结果舒洛和米哈伊尔一起在里斯卡村给了他一个大惊喜，告诉他战争还没有结束。好在司马无邪作为唯一的代理拥有“主”赐予的权能，普通手段无法将他彻底消灭，消耗一些“主”的神力以及更宝贵的耐心，他就可以继续行走在大地之上。
“难道齐老头一开始就预见到自己将要失败，但他为什么一直拼命和我们斗？真是个怪物。”司马无邪摇头，每次回想夏国的经历他都会感到有些后怕，齐松明给的压力实在太大了，那种走错一步就会粉身碎骨，仿佛走在结冰悬崖上的感觉，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带来。
“不过最后还是我赢。”
齐松明善于算计人心，但唯独没有算到新继任的夏国皇帝陈成性格嫉贤妒能，对朝中老臣的戒备猜疑之心极强。或许老皇帝陈煦常年挂机不上朝让齐松明懈怠于宫廷政治，认为谁当皇帝无关紧要，才留下这个唯一但致命的破绽。
相比之下，舒洛还差得远，只是让他觉得有点麻烦而已。真正令人恼火的是，原本应该在西大陆起主导作用的盟友死灵兄弟会，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提供的帮助不是完全没有，也只能算负数；某个传教士甚至公然站在舒洛一边对付自己！
而对这一切，“主”全部视而不见。
他只能姑且解释为征服世界的艰辛程度与其伟大相称，在一块坚固而光滑的玉石表面打开第一个缺口往往是最难的一步，或许不得不作出妥协。死灵兄弟会倒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做，战争在预定的时间爆发了，所以勉强还在容忍范围之内。
只不过在死灵兄弟会给出令他满意的交代之前，司马无邪宁可选择埃里克·卡列斯这种为权力谋害兄长的阴谋野心家，也绝不和他们合作。
阳光由白转黄，又到了傍晚时分，侍者把晚餐推了进来，很简单，一盘炒面加上几块培根和卷心菜菜叶。司马无邪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正好是下午五点，监视式神传来的影像中埃里克·卡列斯已经做好部署，正与几位家族亲卫队的士官在二楼的会议室里等待海洋联合会发起攻击的消息。
司马无邪没有前去干涉，而是打算给埃里克一个考验，看看他在舒洛面前能打出怎样的表现；如果符合预期，司马无邪说不定会兑现那张半真半假的支票，把埃里克收为长期做事的下属。既然试图延续旧世界的势力有汇集的迹象，他自然需要招募一些帮手。
至于埃里克的野心，他倒不怎么在意，司马无邪并不怕人的贪婪，只要能认清时务，加以引导，贪婪也会化作动力；他怕的是愚蠢，蠢人是艺术的大敌，无药可救。
“来了。”
司马无邪敏锐地听见城区方向传来厮杀声，但暂时没有察觉强者的气息。
“让我看看你的首次表演反响如何吧。尽管艺术家不被世俗理解是常态，但他们也会有想找几个帮工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