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皇宫的黄墙，钱伯义很是得意，自己连报两个坏消息却没有挨罚、更没有挨骂。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报喜那都是别人抢着报，这次扬州三郡试点失败和太湖匪患那真是天大的坏消息，如果被人联合起来参奏一本，就是天大的坏事！
三郡试点逼迫农民种大豆、花生，从而逼反了百姓以至匪患丛生！
仅仅只是颠倒了一下叙述顺序再添几个字，这奏折的意义就完全变了，张唯栋正在江南剿贼灭匪。这个时候如果被天子降旨责罚就似斗法时被破了金身，到时候是试点没做好，匪患没压住两庄罪孽压在身上朝中必有一波弹劾。
张唯栋当初选择先缓一缓等匪患平息了再报，但是钱伯义还是心思细腻。春季农忙江南匪贼放下刀子就是百姓，平息是早晚的事，然千万不可给人落下话柄惹得后院起火。如今话说了出去讨了皇上的一句“无能”，钱伯义肩膀上的重担已经卸下，张唯栋现在已然没有后顾之忧，钱伯义也只需要在京城里等上一段时日，之后再把匪患平息的消息往上一报，今年这扬州就太平了！
“钱兄！”
还没回到驿馆，钱伯义就撞上了熟人，对头走来一匹马两人眼睛一瞪都认出了对方。两人都穿着官服，一个外官从五品，一个朝官正五品礼部下辖的祠部郎中。钱伯义看了一眼田有为的官服，脸上嬉笑着骑在马上作揖道。
“田兄已经是正五品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钱兄可就不要挖苦我了，我惹了天怒被贬去了祠部，现在就是个祠部郎中。”
“这从何说起啊？不是说天子点三个人备选礼部尚书吗？眼看恩科就要开了，这礼部尚书该不会便宜了许伯温吧。”
田有为摇头摆手，仿佛喝了一碗苦药，长吸一口气眉头皱起苦巴巴的说道。
“说来话长，正巧今日我不当值，我们百廻楼走一趟。”
钱伯义左顾右盼，这京城要论喝酒的地方不少，偏偏去百廻楼干什么？听说那里刚刚闹出大事，有董冕残部当街袭杀国舅。连兵部尚书尤素也差点殒命，还是侠义之士仗义搭救才将国舅从死局之中捞出来的。
“我们不如随便找个地方喝点酒吧，这百廻楼有点远啊。”
“嗨，你不知道！”
田有为的眉头突然展开，也不苦了反而甜笑着说话。
“这京城里的酒楼也不知道吹了什么歪风，他们都往酒里掺水，我这人好酒最喝不得那掺水的酒，现在也只有几家酒楼还留着良心。正好百廻楼前死了一地的人，请的大道士还没来呢，楼里的生意正惨淡，现在烧刀子直接打八折。”
钱伯义大笑出声，指着田有为说。
“你你你……你为了喝点酒至于嘛！”
钱伯义也知道这个田有为好酒，虽然是好这一口却不滥俗，与那些有酒就行的人区别巨大。田有为也曾经是姜国舅门下的常客，现在京城的姜府大门紧闭，门客的影子都见不到了，这些喜欢喝酒的人也只能自寻去处。若姜国舅还好好的，田有为一准要带着钱伯义往姜府走。
两人两骑来到百廻楼前，钱伯义只叹生意果然惨淡，门前地上好多血迹洗了几遍都洗不干净，百廻楼的门窗上还有几处箭矢楔入的痕迹。
“两位楼上请！”
小二一见田有为来了，立刻嬉笑着上前招呼，掌柜向两个官员作揖，这田有为常来常往掌柜自然认识，钱伯义一直是点缺的外官掌柜只觉脸生。但能在如此情况下照顾生意，掌柜也顾不上熟客、生客，立刻带着十二分热情招呼他们上楼。
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刚刚坐定，田有为就指着下面的街道对钱有为说道。
“当天就在这里，兵部尚书尤素得知了国舅要遭难的消息，亲自带着二十名精兵来请国舅进宫暂避。结果人马刚到刺客就追来了，还有两个巡城司的校尉不明就里，大家都以为对面是反贼，结果自己人与自己人在大街上打杀起来。”
“竟然如此凶险！”
钱伯义听得脸色都变了，看着街道上累累血迹，此地必是死过不少人的，那一抹抹黑色都嵌在青石缝中，只有等时间和雨水慢慢去冲刷了。
“尤尚书的战马就倒在这里，他的右腿当场就被压断，左腿也崴了。现在他在家带伤办公，上个马桶都要两个人帮忙。那……”
田有为说话顿了一下，看着小二下楼去了，便侧身用左手遮着半边嘴说。
“那何驰是个扫把星，当天就在这条街上国舅和他撞了个正脸，结果姜国舅差点被刺客一箭射死。”
“难道救国舅出去的义士是！”
田有为一脸嫌弃的说。
“除了那个扫把星还能是谁！不过话分开来说，这何驰真的有本事，能杀人也能断案！带着伤上朝一眼就看穿了是有人诬告国舅，万岁顺着他给的线索一查就查清楚了，乃是董冕残部蛊惑巡城司的将校想置姜国舅于死地。”
钱伯义越听越心惊，何驰的战斗力他是清楚的，这事有何驰掺和那必定小不了，自己在扬州只听说些小道消息。只说董冕残部闹京城，天子让太子监国，自己亲自巡视洛阳各营各关压住了荒谬之言。现在看来其中事情远非别人传的那么简单！
“那何大人现在何处？”
“就在太医署，听说旧伤加新伤，也就剩着一口气了。”
这就对了！钱伯义一直在思考的一件事终于想通了，太子为什么突然对民生之事知道的那么通透！这些知识皇帝和刘协是不会教给太子的，皇上为一国之君，在乎农民使用的农具干什么，天下多少事堆着等着御批，教育太子只会从总揽全局出发。至于刘协，他入崇文馆当伴读的时候才几岁啊，这些问题显然不是他带进来的。
“既然住在太医署里，不知道能不能去探望一下？”
田有为一脸的不悦，摇头说道。
“你呀，趁早与何驰划清界线。这人已经离死不远了！”
“田兄，何出此言啊？莫非伤重不治？”
田有为见小二端着酒坛上楼先止住了话，等酒入海碗、冷菜上桌，才一边嚼着花生一边对钱伯义说道。
“是万岁要他死。”
“不可能啊！”
“你是外官，不知道京里发生了多少事。之前江陵神龙现身的事你听说过吧？”
钱伯义点了点头，双手朝天一指说。
“那江陵烽火台还报过狼烟呢。”
“那何驰捡到过一块龙蜕！”
田有为端起海碗先干了半碗酒，舒一口气对已经浑身爬起鸡皮疙瘩的钱伯义说道。
“你知道吗，那何驰自己作死。他不但不把龙脱献于天子，反而把那龙脱和自己的刺史印给了苗疆圣女。那苗疆圣女将这龙脱作为礼物送往哀牢，结果哀牢把人使者绑了，将龙脱、刺史印和那名苗疆使者统统带来面圣。”
钱伯义用筷子点着盐水里的花生米细细思索，田有为又喝了半碗，正拿起酒坛要添酒的时候钱伯义一放筷子问道。
“天子什么态度？”
“不知道，但是听说已经罚何昭仪去打扫冷宫了。”
田有为有故作神秘，放下酒坛的同时视线往四周转了一圈，再遮半张嘴说道。
“其实已经住进去了，冷宫上锁了三道锁。”
“那刘协呢？他怎么还好好的？”
“他又不是何家人。”
不对！钱伯义在心中呼了一声！
田有为这个家伙脑子不灵光容易钻牛角尖，但钱伯义的思维是清晰的。刘协是何驰的学生，天子如果对何家妹动手了，怎么会放过一个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刘协？况且太子今天所问的问题关系民生，零零总总事无巨细一看就是何驰教的，一个已经失宠的臣子如何能见太子？刘协现在还是借住在少府里面的，他在京城里最大的根基就是那何驰徒弟的身份，如果何驰失势他一定最快被清理出太子身边的人。
“老钱，你说刘协喜欢什么？”
田有为突然的一问，让钱伯义一怵！看着田有为认真的神态，钱伯义忙问道。
“难道你想巴结一个伴读小子？”
“他现在可不是什么伴读小子，他现在是正经的东宫黄门郎！”
钱伯义双膝一绷，整个屁股已经离开了凳子半悬在空中。田有为看着海碗里的酒，不以为意的随意说着。
“太子监国的时候，站在阶下念圣旨的就是他，这小子以后八成是个司徒。”
钱伯义的双膝一松，屁股又坐回了凳子上，心中大石头落了地。看来京中形势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太多了，要是天子册封刘协为黄门郎，那就是斩了何驰留给他的根基，让他隶属东宫为太子出生入死。这孩子不得了小小年纪根基就扎在太子身侧，而且刚才见他一点都不招摇，此时就已经有了城府之色当真了得。
“何驰手握孔、孟、老、墨四家遗书，天子只等他交出圣典便让他去伴陵里躺着了。”
田有为好酒、海量，端起海碗又喝了半碗。酒香飘到钱伯义鼻子前，他只用手去扇，自己脑子转的飞起不想让这浊物来添乱，真是越想越不对劲。倒不是何驰的事，而是钱伯义开始疑惑礼部尚书的位置为什么还空着，太子监国时礼部尚书空缺这本来就极不合理。刘协都封了黄门郎，那这礼部尚书的位置皇上不可能故意空着，一定是有了合适的人选所以才一直空着！
遂极快的一抬手，钱伯义拦停了田有为的海碗。
“别喝了！田兄我告诉你，你下午去置办些礼品，明天我和你去太医署探望一下何大人。”
田有为一摔碗，碗里的酒洒出来打湿了钱伯义的衣襟，一股子怒火无来由的借着酒劲冲上脑子，田有为恶狠狠的瞪着钱伯义说道。
“你是怕那刀砍不到你头上是吧！要去送死别带上我，到时候何驰招供的时候，落一个我的名字，我这身官服就没了。”
“一身官服而已没就没了！潘安没了官服过得比我们逍遥百倍，听说把妻儿都接到了襄阳，还纳了一房小妾。”
“你少来！不就让你蒙对了一次嘛！你还能次次都对，不去管何驰啥事没有，去管了将来贬同贬、罚同罚，关在大牢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钱伯义看田有为拿起海碗，知道他的仕途到头了，难怪天子没点礼部尚书，果然是看不上田有为。礼部官员钱伯义还认识一个魏炅，这个家伙任鸿胪卿却一直与少谦不对付，在礼部他的资历也是排第一列，这些人选在列，礼部尚书单单空着！眼前可就是清明了，这事可拖不得！
少太师年纪大了虽然被召回京城，但是每天上个朝都费劲，万岁不会指望他再回头去统领礼部，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何驰……
“魏公子，您来啦！快里面请！”
钱伯义听到小二喊魏公子，立刻站了起来往楼下一看，来的正是魏炅的儿子，于是推了推田有为说道。
“楼下魏炅的儿子来了，我下去看看。”
“你还下楼去看？不就是一个小子嘛，招呼他上来坐就行了。”
“哎！你就喝你的酒吧。”
这官一当久就会有架子，好多朝官就是放不下架子去看人，钱伯义一直是个外官，虽然也有几分架子，但是他被何驰折腾过一番之后，学到了些为“官”之道。架子放得低低的，在属地混了个亲民的美名。按规矩来说长辈要见小辈，只需知会一声让小辈上来便可，毕竟是同僚之子，辈分上那小子还要管楼上两位叫叔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