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冥湖旁，教坊内时不时传出女子咿咿呀呀地弹唱声，舞象之年的罗格牵着一匹乌云踏雪骏马站在湖边，微微皱眉抬头看着教坊的招牌，教坊的小吏哈腰跟着他的身后，朝另一个与罗格同行的女子投去询问的眼神，那女子则是眼观鼻鼻观心没有理会他。
十余年的朝夕相处下来，她一眼便看出公子此时的心情不怎么好，知道其中缘由的她可不想多说什么惹得公子发火。
那小吏见此，不由得紧张起来，生怕惹恼了这位永夜城嚣张跋扈出了名的纨绔公子，从而丢了饭碗。他偷偷抬起眼看了看身前一身黑色裘衣的公子，只见他不断用马鞭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掌心，驻足门前始终不进。
一些行人见这年少扬名天下的少年板着张脸站在教坊门前，纷纷绕路而行生怕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偶有自持身份不虚罗格的人路过想要打声招呼，见到他的表情也很识趣地没有多说。小吏看着这一切，本就腰酸背痛的身体又冒起冷汗来。
罗格自是不知身后小吏的痛苦，在门前驻足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迈步走了进去。
原本走到教坊门前他便不想进了的，但在教坊门前站了半天，里面的人早已经注意到他，被某个人看到后，他不进去看一看反而不行了。
没有理会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热情的围拥讨词，罗格大步流星地走上了二楼，这才侧头看向身边的小吏，沉声问道：“带我去见之前送来的那丫头。”
小吏面露不解，张了张嘴想问罗格说的是谁，跟在罗格身后的女子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禾沐芷。”
小吏恍然大悟，连忙带路。
罗格再次见到禾沐芷时，她正跟着教坊内的头牌学着弹曲，时不时地唱上两句，直到一曲弹罢，支持身份将小吏丢在门口的头牌歌女才侧头看向屏风后的人影，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进来吧”。
小吏摸了摸额头的冷汗，看向一脸平静的罗格，心中将这个心高气傲的歌女给骂了八百遍。想着刚才敲门时歌女让他候在门口等着时的语气，小吏不禁一阵后怕，还好罗格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等着，没有发火。
罗格挥手，示意小吏退下，绕过屏风走到了屋内，看向坐在窗户旁学习弹琴的禾沐芷。
一段时间不见，禾沐芷脸上的淤青早已经消失不见，被打肿的眼睛也恢复了正常，更不复往日那般脏兮兮的模样。看着禾沐芷稍加打扮后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衣服的模样，就连罗格这般对美色很克制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小丫头长得很俊俏，长大后必是一个大美人。
那教坊头牌看着走进屋内的黑衣公子，不由愣了愣，连忙从坐塌上起身弯腰行礼道歉，又给禾沐芷使了个眼神示意她也跟着照做，但从乡下来的不通世事的小丫头哪里懂得这些，禾沐芷只是有些惊喜地看着罗格，还有些好奇地歪了歪头。
看到小丫头这般模样，歌女立马将她一把拉起，对着罗格再度施礼道歉。罗格不习惯这些，摆了摆手，对禾沐芷挤出一个笑脸，尽可能地柔声问道：“小丫头在这里待得还习惯么？”
禾沐芷偷偷看了眼教自己弹琴的漂亮大姐姐，见她没有对自己使眼神便脆生生地说道：“不习惯。”
罗格顿住，看了眼身边的玉英，目光稍冷。
玉英低着头，没有说话为自己解释什么。
罗格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看向窗外的冥湖风景微微抿了一口，双手抱着热乎乎的茶杯，老气横秋道：“都学了些什么？弹一首给我听听。”
歌女张口欲言，罗格却突然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吓得他轻轻惊呼一声不敢说话。
罗格看着歌女惶恐的表情，微微摇头。
“我觉得当老师的，偶尔还是让学生自己多说几句比较合适，你觉得呢？不用怕我，让她自己说吧。”说完，罗格饶有兴致地看向禾沐芷。
禾沐芷下意识地看了眼老师，歌女微微点头。
于是禾沐芷又看向罗格，有些欢喜，又有些期待。
“我跟姐姐学了很多曲子的，有《摸鱼儿》、《水调歌头》、《雨霖铃》……还有……我想不起来了……”
禾沐芷原本兴奋的声音说到后边渐渐降低了声音，小脑袋也跟着声音一起低了下去，她有些紧张的偷偷看了眼罗格，生怕自己会让他失望，却看到罗格正微笑着看着自己，那笑容算不上如沐春风，也并没有多么好看，但禾沐芷还是很高兴，傻笑了一会又后知后觉地想着他会不会是在嘲笑自己，不由得又有些担忧起来。
在教坊待了这么久，就算不知道他的身份，见惯了来教坊的那些富家子弟，禾沐芷这个乡野丫头也渐渐明白了很多事情，她开始对自己的身份有了自卑。她很想早点回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少年身边，但又害怕少年嫌弃自己。
不然为什么要把她扔下不管，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呢？
少年罗格可不知道禾沐芷开始少女怀春的小脑袋里想了那么多东西，在他眼中她还是前两年那个有些天真、身世可怜的乡野小丫头，现在也不过是在教坊里待了两年多了些吹拉弹唱的本事。
在听到摸鱼儿几个字时，他不由得有些走神，想起了前些日子的那段逃亡生涯，直到玉英轻轻咳嗽了一下才将他的思绪拉回，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玉英，罗格又看向小脸紧绷的禾沐芷，轻轻笑了笑。
“那就弹个《摸鱼儿》来听听吧。”
于是，禾沐芷坐到琴前开始认真弹唱，不得不说，禾沐芷在音乐上很有天赋，如果不是年纪太小声音太过稚嫩的话，禾沐芷已经可以单独为教坊的客人弹唱些她比较熟悉的曲子了。
一曲奏罢，罗格看着窗外，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飘雪，冥湖上有人带着斗笠披着蓑衣钓鱼，他早已在曲声中看得失神；禾沐芷看着他的侧脸，这张脸跟什么“陌上颜如玉，公子世无双”的话基本没什么关系，但颇为刚毅的面部线条还是挺好看的，只是在他忧郁神色的渲染之下，这张脸看着看着也刚毅不起来了，禾沐芷看着他没什么光彩的眼睛，也有些走神。
玉英是不会打扰自家公子雅兴的人，歌女更不敢如此。
于是，二人便一人看着窗外，一人看着另一人，都发起了呆，直到一阵大风将窗户吹的合上，罗格才缓缓回过神来，禾沐芷也跟着回过神。
“弹得不错。”虽然只听了一小段就开始走神，根本没有听清楚禾沐芷的的水平如何，罗格还是给了句称赞，竟也一点不觉得自己违心，真是奇怪。
禾沐芷有些害羞的低下头，莫名想起老陈和玉英说的话来。
“小丫头，小将军居然看上了你给他当童养媳，你以后有福咯。”
“你不该待在这座府里……公子喜欢听曲，你去教坊吧。”
对于老陈的话，她一开始是比较相信的，因为她知道自己很漂亮，那相处时间只有一个月的姐姐便是因为有难民想把她拐走卖掉才死的。但来到教坊见过许多富家子弟后她又开始将信将疑起来，如果不是教坊内的姐姐们总是夸她生得俊俏，还总打趣说不知以后哪家公子有福气被她看上，她大概早就彻底不信了。
至于玉英的话……她有点害怕这个对她冷冰冰的大姐姐，不过也知道这个大姐姐说的话虽然难听但并没有错，她的父母临时告诉过她，她生来就是贱籍，以后不要相信那些富家公子的话，要好好保护自己。
年幼的禾沐芷不是很懂什么叫做不要相信富家公子的话，也不明白什么叫做保护好自己，她只知道自己很想留在那个少年将军身边，因为在她身边很有安全感，他不会像来教坊的其他公子那样用让自己不舒服的眼神看着自己。所以，为了回到他身边，她决定要听玉英的话，好好学习弹曲。
稍稍鼓起勇气，禾沐芷偷偷看了看玉英，见她没有看着自己，心中松了口气，又再度鼓起勇气看着罗格，希望他能说出带她走的话，然而罗格并没有。
他伸出手，摸了摸禾沐芷的小脑袋瓜，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起身离开。
“好好学，以后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真是造孽。】
……
从从外军营取过新定制的护心镜，回城的路上，罗格趴在马背上时不时地灌一口烈酒，心情很是惆怅。
玉英牵着马走在前边，一声不吭。
风雪中，罗格的眸子眯起，视线有些模糊，看着前边这个前不久还有些想念的人，此时却对其有些厌恶起来。他很想骂人，骂她恶毒，却又明白玉英是做不了主将禾沐芷送到教坊的，他不想为难玉英，但又难以咽下胸口那股郁气。
或许是察觉到了罗格那复杂的眼神，玉英心中叹气，低着头看着一尺多深的雪地，将事情主动提起。
“公子若是生气，就尽管骂玉英吧，是玉英将她送到教坊的。”
“哼——你只是个丫鬟，能有那胆子将我带回来的人送到教坊？”
玉英的心头猛地一颤，这是公子十几年来第一次如此轻蔑地跟她说话。
“公子……这两年变了呢……”
罗格不懂她话语中的复杂情绪，只以为她这是强行转移话题，心中很是讨厌这般做法，于是冷哼一声，戴上斗篷上的兜帽，趴在马背上借着酒意合眼假寐再不说话。
灰蒙蒙的天地间，立马只剩下了瑟瑟发抖的行人与不断打着鼻响的骏马还保留着几分生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