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的前行似乎永无尽头，林中小路笔直无比，即使体感上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日光却仍然以固定的角度洒在林间，不偏不倚地将一切凝固。
“你是说，咱们现在其实是在一个箱子里，这一切都是假的，在箱子外面，我们还有其他的身份？”收回看向天空，试图找到缝隙的目光，瑟莉提语气飘忽地问道。
“是这样没错。”里希特点头。
他们在找到彼此之后来到了一个无人的马车内，何塞似乎是懒得为其中填充人物，这辆马车的马匹正在自行走动，无人握持的鞭子浮在空中不时落下，很是敷衍地营造了一种“正常”的氛围。
“……你不相信吗？我有很多办法可以证明，首先是外面那些没有脸的……”
里希特正打算再加以说明，却看见瑟莉提摆了摆手。
“我是信的啦。照你说的，我们接下来要想办法离开这里？外面是木箱对吗？要不要放把火？”
“……不用。”里希特叹了口气，“【箱中造景】的奇迹要是这么简单就能破解，那它就不可能被称为‘人力无法复现’的奇迹了。我想，首先应该找到何塞，他才是关键所在。
“其次，得想办法把你这失忆入戏的状态解除掉……让我想想，你有没有感觉自己的记忆有什么异常，或者有没有什么非常深刻的执念、印象？”
“有是有。”瑟莉提摸了摸头发，“比如说，记忆里，我应该是个乖巧的孩子，但我现在完全不这么认为，再比如说，感情上，我认为现在的环境正常且熟悉，而却直觉告诉我，现在的环境非常诡异。这也是我愿意相信你的理由。
“嗯，有没有什么执念？我想想……呃，确实有一条莫名其妙的念头。”
“那是什么？”里希特认真道。
“发明摇一摇的初生不得好死。”瑟莉提一字一句道，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外面特有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大概是什么只有你才知道的特殊词汇吧。但听上去似乎是针对某一个人的怨念……奇怪，我完全没听说过这种东西……”里希特沉思了几秒，微微叹气，“你要不要试试其他方法？”
“比如说？”
“大记忆恢复术。”里希特一脸认真，“具体内容大概是……”
“不了不了，听到这个词我就背后一凉。”瑟莉提立刻后退几步，脑袋撞到门框坐到了车厢的地板上，“直觉告诉我，这个词不是很友善，而且和‘恢复记忆’没什么关系，你有没有什么安全无痛的办法？”
“没了。”里希特耸耸肩，“心灵和意识领域的神术和法术是潜灵会神职者的专长，其他职业的超凡者在这方面的能力有限。”
“那就等一等吧……怎么说呢，在意识到周围的异常之后，我心里一直非常慌，但在遇到你之后就有种奇怪的安心感。”瑟莉提说着，皱了皱眉，“非常奇怪，即使是现在，心底也源源不断涌出暖流，直觉告诉我，你似乎是个非常值得信任的人……我和你在外面的关系很好吗？”
里希特沉默几秒，微笑答道：
“也许。”
“虽然我现在想不起来那些事，但我觉得我并不喜欢小孩子？”瑟莉提看了一眼里希特现在也就十岁左右的外貌，喃喃自语。
里希特脸色黑了一下。
“我二十了！这副身体是箱中世界特殊的规则为我加上的。”
“开个玩笑。”瑟莉提吐了吐舌头，但不知为何做出这个动作之后，心里有隐隐约约的嫌弃感产生，“既然恢复记忆的方法没什么用，那我们现在去找……何塞？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确定他也在箱子里？他有很多能去的地方……”
“因为我和他很熟，在他被密塔尔驱逐之前。”里希特语气平淡，“十年前……也就是箱子中的时间，他还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技艺高超却没什么代表作，也没什么欣赏者，得过且过地在帝都银盾区混日子。
“后来他结识了罗素公爵，在对方的资助下办了一场小小的画展，靠着公爵的名头吸引了很多身份高贵的参观者。他本就实力非凡，从那之后逐渐名声大噪，从帝都到萨里克郡，从密塔尔到整个南大陆，从人类到精灵……大概是由于此前受到的挫折太多，他始终保持着谦逊有礼的作风，有一种属于艺术家的人格魅力，交友广泛。
“我也是其中之一。而在某次闲聊后，他向我讲述了一段经历——在1446年，他曾离开密塔尔，进行了一场为期三个月的旅行，一路见识了诸多风俗美景。他自述那场旅行让自己灵感大作，而其中影响最大，最为深刻的就是在洛基山脉脚下的所见。”
里希特轻声说着。
“他说自己来到宁芙堡后，因为兰斯提尔帝国的通信管制，不得已之下搭上了过路商队的车，在车上进行了为期七天的短暂旅行……”
【那是一段谈不上舒适的旅途，里希特。你是大魔导的学生，可能无法想象——路是崎岖不平的，马车毫无减震措施，坐在车厢里不动，也远比在帝都行走一天更疲惫。那里的阳光更猛烈，正午的时候简直能晒掉你的皮，而夜晚却寒冷无比，即使裹着毛毯，从山上吹来的冷风也能让你瑟瑟发抖，那寒意简直深入骨髓。】
【哈哈，幸好我遇到的不是坏人，他们会在夜晚扎营，马车围成一圈，正中心升起庞大的篝火，而商队里的女孩子们会围着篝火唱歌起舞……好吧好吧，是混进去了那么一点更北方矮人的风俗。我更正一下，是一群大老爷们围着篝火喝酒，汗臭和酒精味混在一起，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但过路的景色足以弥补旅途中的小小不便。黎明时分，晨星隐去，曦光自雄伟的山脉背面一点一点探出，直至最后辉煌整个世界……我一直仰着头看，到了傍晚黄昏，夕阳斜坠，余光将薄云熏为桃色。再过些时间，晚霞在头顶褪去，夜色在天幕上聚拢，墨洒群山……但黑暗并未笼罩大地，因为在群星闪耀之前，镇上就升起了点点灯火，从山脚到山腰，连成一片。那真是星星点点的光亮，也许每一盏都只有照亮一座房屋，但在那时的我眼里，却仿佛突然置身人造的星海……】
几年之前的回忆突然涌上脑海，里希特短暂地沉默后，继续说道：
“我想，这箱中世界就是以那次旅行为原型塑造的，商队、洛基山脉、目的地的小镇，那么，肯定也会有一个半路搭上的落魄画家。”
瑟莉提静静地看着他，发现他似乎在短暂的沉默里想起了些什么，情绪有些低落。
但他的情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小孩子的脸上挂上了思索的神情。
“你的身份是……商队领袖的女儿对吧？你有没有印象？”
瑟莉提捂着脑袋摇头。
“也许你的‘父亲’会有印象。”里希特并不意外，“至少在理论上，他作为商队的领头人必须时刻关注队伍的状况。如果他也没有给出回答，我们就自己去找……我稍微数了一下，这里大约只有七十辆马车，全部检查一遍也并不会花去多少时间。”
瑟莉提点头，没有异议。但就在她和里希特正打算就这么做的时候，她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你刚才好像说过，咱们之所以会落进这个箱子里，是因为要找一个朋友，叫露易丝对吧……咱们怎么找她啊？”
里希特愣了一下，似乎也是刚刚才想起这茬。
过了半秒，他神色没有任何异常地回答道：
“一样的，如果她也在箱中，那此刻应该也在商队里。”
合理。
于是瑟莉提不再询问。
……
脸色有些苍白的青年靠在车厢里，握着画笔的手因脱力而颤抖，画板将双腿压得发麻，目光却炯炯有神。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感谢你，露易丝小姐——我一直听闻，精灵在艺术的领域有着其他种族难以比拟的天赋，但从来没有相信过，但现在，在受到你的指点之后，我对此心悦诚服了！”
而被他由衷感谢着的，坐在车厢另一端的露易丝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并不傲然，也并不谦虚，只是单纯地因帮助他人而喜悦。
“精灵之中确实有更出色的艺术家，但并不全部因为天赋这种与生俱来的东西……还因为寿命的漫长，时间的积累，以及一些特殊的文化和思维方式……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每一个精灵，都生于希望之间，而每一个精灵，都会在绝望中死去。”
“……这听起来不太吉利，是那些恶毒的血族的污蔑吗？”
“不。”露易丝微笑道，“是我们对自己族群的简介，是我们漫长历史的总结。”
名为何塞的落魄画家突然后背一寒，心中莫名的悲哀，他不知道这情绪的由来，在短暂的沉默后，主动移开了话题。
“能否让我为你做一幅画？如果你愿意让我这拙劣的技巧尝试复现你百分之一，不，万分之一的美丽的话。”
“当然可以。”露易丝莞尔，“你有些过谦了。嗯，至少在我的生平所见里，你在绘画上的技巧可以排进前百。”
这话从一位精灵口中说出来，可谓是莫大的夸奖，何塞顿时大受鼓舞，手舞足蹈间不小心弄掉了画板，赶忙弯腰去捡。
坐在对面的露易丝目光中稍有些疑惑。
……这个何塞，好像是“十年前的何塞”，好像也是箱中人。是个腼腆，内向，天赋出众的小画家。
至少她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
……他会是脱离这里的关键吗？
思索着应该思索的问题，露易丝又突然产生了莫名其妙的疑惑——这么一个出色的年轻人，又是怎么在十年后变成亵渎神明、欺骗感情、假死脱身去做不可见人之事的“大师”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