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地，一夜无梦。
被黑暗包裹着的时间好像很长，又似乎很短。她在那样时间失调的迷蒙之中，仿佛能看见一个身影。
啊啊……那个是，小时候的自己呢。
雪夜的漫长街道，那是……除夕的夜晚吧。
顺着孤单的街道，听着身旁窗户的喧闹，一个人一直一直默默地向前走着。
走在那样昏黑的世界，明明周围的一切都那样的明亮，明明城市的灯火绚如白昼。
但是世界是黑暗的。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会是这样的存在呢……？
*
*
千绘理是个没人要的孤儿。
为什么会明白自己是孤儿呢……？为什么会知道脑中的事情呢……？
她不明白。但从她孤零零地站在街巷一端，眺望无人街巷的那一刻起，她空缺的记忆开始翻篇。
那是……千家万户在自己小小的房中，团聚的时刻。所以才会没有任何人在吧……
她没有过往，但她从这一刻，开始拥有了记忆的能力。
她摇晃着小小的手脚，向前吃力地迈出了一步，但却马上陷进了雪中。
没有地方会是她的归宿。满城的灯火与温暖，欢声与笑语，都不过是悲剧盘肴上的添色。
好冷啊……
好想……睡过去啊……
没有过往，更没有记忆，她的一生从记事开始，便是在寒冷的户外。
“呼……哈……”
她在除夕的夜晚，踏着满街泥泞和狼狈的积雪，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小小的身体，踏着不深不浅的雪面。赤裸的脚冻得通红，没有知觉。
身上单薄的衣衫不知从何而来，但千绘理此刻依赖着它，延续着苟延残喘的生命。
将往何处……？这是没有答案的提问。
道路两旁的温暖，被冰冷的墙壁阻隔着，灯光从建筑物的窗内向外倾洒着，照亮漆黑的巷。
如同勺子挖走蛋糕般留下的坑洞，这样吝啬的温暖一角一角地挖走掩藏着千绘理的黑暗，露出刺耳的笑声。
每当忽明忽暗地经过那些地方时，千绘理总是像无处遁逃的虫豸一般，茫然而失措。
而她只是一直一直地向前走着，一步一步地留下深深浅浅地脚印。
要死去了吗……？
她本能地恐惧着，本能地逃避着，本能地试图向谁呼救。
今夜的月亮，是什么样子的呢……？
冬天的月亮隐藏在云层之后，就像千家万户隐藏着自己的幸福又或是不幸，阻隔着外人的窥探。
她从围栏之外，看向庭院里嬉戏的一家人，看着璀璨而炫目的光彩从他们的手中绽放着。
那样燃烧着的，不断燃烧着的，如梦似幻的火焰。
映在她的瞳孔中，那仿佛流质般的火焰随着重力缓缓下垂，就像眼泪一般，淌进黑暗。
啊啊……那是……
“我的熄灭了！！再来一根！！”庭院里，尖锐的孩童的叫声响起，随后便是窸窸窣窣的包装声。
光亮变暗了一阵。
“放在我的烟火前面，好，这样就点燃了。”沙哑的男性声音，随后又一簇流转的彩色火焰燃起。
他们看起来，很高兴呢……
千绘理瑰紫色的眸子里，此刻不仅仅只有瑰紫色，而是盈满了彩虹般的绚丽。
烟花盛开的光亮，照在了千绘理小小的双脚之前。她在庭院前，将脚步停下了片刻。
雾气从口中随着呼吸漾出，仿佛濡湿了眸子和视线。她抬手擦去，这些原本诱人的幻象便失去了原本吸引她的全部色彩。
灰色的长发在阴影中显得暗沉。
下一刻，千绘理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她默默地走进了拐角，扯紧了衣领周围单薄的衣衫。
好冷……手指已经没有办法蜷曲了，只能用手掌压住衣服，防止冷风从缝隙中钻入。
但是薄薄的衬衫，似乎并不足以抗拒寒冷。她确实地感受到，热量正在从这具躯体中不断流逝而出。
乱七八糟的街道，七弯八拐的巷子，明暗不定的道路，光不及处的阴暗。
她发出痛苦的声音，吃力地呼吸着，试图用肺腑的寒意麻痹思维。
这样寒冷的天气，为什么呼吸却仿佛在被灼烧一般疼痛呢……？
千绘理仿佛觉得很有趣般地想要笑，但是脸却无法做出相应的动作，只是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
已经……没有办法再前进了……
街巷的拐角处，小小的身影停止了缓慢的动作，呆呆地站立在路灯的光圈之下，茫然地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所叹出的气，甚至无法产生热雾了。
生机不断地从身体里跑出去。
啊啊……尽管才刚刚试图理解这个世界……尽管才刚刚拥有了记忆……
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吧……
方才的烟火仿佛还能在眼前绽放，她空缺而短暂的一生，走马灯甚至只能从街巷入口的地方开始。
她不明白悲伤，也不明白幸福和快乐……
她只是……本能地还感到眷恋……还感到不舍……
十字形拐角的一端，是无人靠近的垃圾堆。在寒风中似乎能成为一时的庇护。
那里，一定会很温暖吧……？
她摇摇晃晃地倒向了垃圾堆，小小的身体似乎撞倒了什么东西一般，身旁发出了易拉罐和铁器相击的声音。
垃圾堆似乎倒塌着，发出极大的声响。但在这样的雪夜，它隐没在了炮竹和夜色之中，就像水滴吸收进了纸巾。
她就倒在垃圾堆里，无法动弹地看向天空，视线模糊。
并不能看见星星呢……只看见如同墨瀑一般的深流染湿了整片天空，连同流云与月，连同暖阳与蓝，都拥入了这一方无尽的黑。
千绘理并不会想念自己的父母。她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存在。
她的一生，诞生于这个雪夜之初；她的记忆，始于这个城镇的最黑处。
她没有怨恨，向着记忆中没有的存在发泄。
远处的某个房门似乎在夜色中被打开，一个身影站在光亮之下，向周围探望着。
他向这里靠近着，似乎正是为了千绘理而靠近一般，就像千绘理渴望的一样。
到了幻觉的这一步，千绘理才冷淡地发觉到，自己原来渴望着这样的事物。
他身后的“家”，看起来很温暖呢……
啊啊……他会是自己的父亲吗……那里，会是抛弃了自己的家吗……？
尽管可惜……也许，自己也能和他们好好相处吧……
在，不会到来的那个未来。
千绘理已经没有办法再微笑了。于是她在想象中，向那个似乎正在说着什么的身影，伸出了手。
下辈子……一定……一定……
一定会有一个家的……
*
*
除夕夜，一个已经没有名字的老人，正在煮自己的年夜饭。
一碗荞麦。
事到如今的这个年龄，家中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家中……？
或许，已经没有会回来的人了。
以后也将会这样，守着老旧的电视，一个人度过余生的十几二十个除夕，然后死在某次睡梦之中吧。
家里没有全家福，因为老头子不喜欢这种东西。
因为老头子的全家福，只剩下他自己了。
明明向先走一步的老太婆答应好了，要照顾好唯一的女儿。
明明答应过了……
这是一个人度过的，第14个除夕了。
他能感觉到身体不断地变得老朽。
周围的烟花声和鞭炮声不绝于耳，老头子的家里，只有厨房的灯亮着。
静悄悄地，只有老头子厨房煤气灶的声音。
客厅的老旧电视机正冒着杂音，黑暗之中一闪一闪地播放着画面。
他坐在餐桌面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的门外传来了巨大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
想着也许是白天晾腊肉的架子被风吹倒，或是这所几十年历史的老破房屋有什么地方坏了，他放下筷子，起身去向大门。
那是……
打开了房门，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
昏暗的街角，闪烁的路灯，漆黑的垃圾堆里，一个衣衫单薄的孩子，正在不断地瑟瑟发抖。
她的眼睛里面没有光。
老头子看向了四周，没有见到任何人影，也没有看见车辆。
他颤抖着迈开年老的双腿，在有些湿滑和脏污的雪地上跑动，靠近了那个女孩。
报警吗，又或是送到福利院。
但是老头子明白，这个孩子，是老天送到自己身边的。
啊啊……
他颤抖着嘴唇，缓缓跪倒在垃圾堆的前面，没有在意任何的脏污，只是伸手抱起了那个女孩。
女孩子的双手和双脚冻得通红，体温低的不似活人。
“这样啊……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老头子慌乱地打开了自己的皮衣，将孩子包裹进了大衣与胸膛之间，苍老而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下了泪水。
“和我走吧……孩子。”
老头子看见只有四五岁样貌的女孩，看见她异样尖锐的犬牙和瑰紫色的眼眸，任由她的牙齿咬破了手臂的皮肤。
“这里，还能成为你的家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