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曾经的人和曾经的事

作者:渡夫 更新时间:2024/4/16 16:18:39 字数:3913

诸位大佬走出来。

拄手杖、端庄稳重的是严岗。他手里那根拐杖,乌木杆,白银嘴,掐金丝,镶粉钻,顶端是南洋大红珍珠,奢品堆砌。严岗现已五十二岁,是最老的头目,抛掷全部年轻岁月于帝国时代。实际上,他与如今的长老们可粗算作同侪,在头目的位置上苦熬多年而竞选首领无果。

往昔帝国官僚的雍容作风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他是精神上的帝国官僚。在帝国时代终结后,他搜集帝国官袍,去除标志,小心保存,以备盛重场合之用。

现在,他身披此袍,引以为豪:无知小儿见了我底蕴丰豪,还不揖手跪拜?

严岗双目微瞑,过滤掉人世一切烦杂。他张开嘴,一息后才出声。

“拉尔,骆马。”

两人侧耳等待下文。

又一次呼吸后,下文才出。

“走了。”

“哎。”

他们一前两后,噤声走了。

出了门廊,骆马笑吟吟对年长护卫说:“热闹看够了?你想不想变成热闹?”

骆马的狞笑近在眼前,呼出的热气打在年长护卫身上。年长护卫如临深冬,面无血色。

年轻的护卫见了,瑟瑟发抖,后怕又庆幸。

大厅里,白然盘算着送老态龙钟的严岗早登极乐,然后把那张长马脸一并塞进棺材。

又有两个人走出会议室。

穿长衫、蝴蝶结、背带裤,眼眶凹陷,细密头发如刀锋,嘴巴没在一行胡须中的是首领西格。众人皆线条柔软,唯他棱角分明。

大厅内的人都向西格低头欠身,敬称道:“首领。”

西格面沉如水,朝马脸男和拉弦的那位略微颔首。

两人心领神会,一左一右跟在身后。

白然心中嘲笑:“马脸的狗托托,拉弦的狗阿七。两条好狗呦!”

另一个人大的离奇,大脸圆眼。最奇的是那副身体:左至右宽两尺,前至后宽两尺。这根敦实的柱子是音苏。音苏右眼只剩窟窿,不怒自威。如今无人敢问及他缺失的那只眼,只流行着经久不衰的传说。

传说,他曾单枪匹马闯入海盗营中。传说,他在此战中丧失一只眼。传说,海盗从此退出速港,再不曾来犯。

他的三名下属,康唔、黑奇和樨此时在外征讨,形单影只的音苏独自挪动。其实,他该备一辆小推车,把凸出的腹部撂在车上,推着前行。

黄然也出来了。一番唇枪舌战之后,他神清气爽,大感畅快,脸皮都展开了。皱纹变浅可作模糊年龄的小小骗术。他看到白然满脸狐疑。然而,方才酣畅淋漓,坏心情暂且进不去。

长老们在最后,高矮胖瘦的身形鱼贯而出。他们倚老卖老,坐而论道。哪怕年轻时壮如蛮牛,过上二十年寄生生活,也完全垂垂老矣。事实证明,吸食他人精气无助于延年益寿。

其中秃顶红头皮的是前任首领,拉第尔。

拉第尔向黄然摆摆手,示意他让开,然后勾起食指让白然和山食到跟前去。拉第尔的嗓音早已失去王霸之气。

“你们两个,我们最近对你们观察了一番。如今,黄然正是沟通全城各界的焦点人物,你们在学他的同时也要有自己的风格。偶尔出点风头也没什么不好。做些扬名立万的事情,以后才好接手黄然的工作。”

白然和山食重重点头,其实完全不懂其用意何在。

山食阿谀道:“黄先生这样的人才绝世罕有。我们哪里谈得上接替黄先生?不过是规规矩矩的,给组织当牛做马罢了。”

拉第尔似笑非笑,把眼珠卷进眼皮中。

“很好。黄然,看到你的手下,就知道无天生养的未来了。”

在他身后的四个老头东倒西歪,也厉声怪笑。

白然习惯了无天生养成员千奇百怪的抒情方式,仍觉得这几声笑不怀好意、不可理喻。他感到身处混沌虚空,这虚空无处不发出刺耳的笑。

心情好过头的黄然却没有咀嚼出什么不对,照常告辞后,领白然和山食去了另一间空置的会议室。

黄然不感到古怪这事令白然感到更加古怪。

“他听了这么一番云山雾罩的话,不应该一脸踌躇、辗转难眠吗?”

毕竟,黄然如果有十个心眼,九个都用来琢磨别人的心思。

说到底,年青人与老糊涂们的矛盾根深不去,所以白然只听到怪异虚浮的关注和夸赞。

黄然的心境全然不同。拉第尔对白然和山食的认可似乎是对他的二重认可。二十年缜密布局、苦心孤诣,年少时的心早已干枯,只是还吊在形销骨立的躯壳上。而那颗心当真不死,一朝得志,徜徉在如愿以偿、真心得解的满足感中。

黄然清醒后,马上意识到轻佻。他摆正衣衫,端起架子,学圣人讲学的姿势。

“小白,昨天那两个刺客你是怎么处理的?”

有过昨夜之见,白然怎么看黄然都觉得别扭。为了打消怪味,他故意繁琐地描述。

“死的那个被我卖给街上给人配阴婚的了。长的还行,也年轻,卖了个好价钱。活着的那个我给送到总部了,负责接收的是那个老高,那个高鼻子、精瘦的老高。就是他给登记的。那女的其实挺水灵。走之前我瞄了一眼,好几个男的在旁边盯着那女人的屁股,恨不得当场把裤子扒了……我可没这种邪念啊。可惜那女的也算是肤白貌美。挺好的资质干嘛当刺客呢?要是她没当刺客,兴许也成了女仆,就成了小葵的同行。啧!别说,我看她锻炼得不错,要是当了女仆,咱们正好把小葵低价卖了……”

山食几次要插嘴,都被白然按回去。

黄然难得的好心情全被白然搅成一锅粥,忍无可忍。

“打住!这件事长老会已经有定论了,”黄然拽开白然和山食,“是一个未知的地下组织。”

“地下组织?”

“嗯。包括昨日刺杀在内,近期一系列对无天生养的攻击,以及何棠柯役使死囚,种种事件表明,某个组织或者某个人正持续、有计划地破坏。幕后可能涉及大家族、大商人和敌对社团。他们活动广泛,你们对阿莫的所作所为,也许是被这群人透露出去的。”

山食问:“大家族、商人和敌对黑帮……这也太笼统了吧!有什么具体人选吗?”

黄然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是旧势力的残余。他们早就被打散,却因此无处不在,散布于城市的各个角落,甚至勾结境外。只有他们,那些暗中作祟的旧精英,来自帝国的遗传病,才能统筹各个领域的反扑。可他们无形无痕,我们只能发现无关紧要的东西,难以管中窥豹。”

白然听得云里雾里。山食更是翻白眼,嘴角流出液体——幸好不是脑浆而只是油脂混涎水。

白然问:“什么意思?我们不能把他们连根拔起?”

“不,我们做不到,也不需要做。我常说,不必耗费过多精力在腐朽之物、细微之物、分散之物上;我们只需乘风而上,实现愿景,就能立于不败之地,”黄然骄傲地摩挲文人胡,“我已同各界体面人达成共识。只要我们的协议落地生效,那些余孽自然会被淘去。原定目标保持不变,当务之急是加紧磋商。”

山食适时醒转过来,恭维道:“这么说,黄爷您岂不成了全城的主心骨?看来我真是命好,搭上了您这条大船啊!”

黄然假意谦虚:“非也,非也。我只是义不容辞,实乃时势造英雄啊。”

“我说,像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是我们被排挤了呢?没准仅仅针对我们呢?”

白然泼了一把冷水。

“谨慎。有我几分神采,”黄然早有应对,“我怎会想不到?长老会已确定,这些活动的受害者遍及全城。”

白然心说,有没有可能是那几个窝里横的老东西在使坏。看黄然神采飞扬,白然还是顺着说:“长老会听到咱们昨天的成果了吧?”

“长老会手眼通天,昨日就知道了。还需我历历数来,才通晓个中要义。长老会和其他头目能认同与各界的和解,也不枉我如此尽心竭力。”

黄然郑重告诉白然:“经过我的提议,联盟大会决定提前三天重启福利院。各方将轮流派人出任院长,共同建设福利院。老院长他泉下有知,大概也会欣慰。”

速港人言及“福利院”,是指成立于五十年前、覆灭于三年前的,速港第一座,也许是唯一真正采取福利措施的福利院。老院长姓何,在坊间传闻中,大概是何棠柯的族亲。但是,自从他在城乡交界建立福利院,再也没回过城里。

老院长并不博爱。他挑剔收养对象,向来不收奴隶儿童。他也不想招惹是非,只收养从城外流浪到城里的孩子。因为鲜有能躲过奴隶贩子抓捕的流浪儿,福利院每年一般只能收三四个孩子,有时甚至无人可收养。即便如此,福利院在近五十年中还是陆续收养了一百多名儿童。

福利院不负责培养,等孩子们达到一定年龄,便送去城里的中介。能逃过奴隶贩子的抓捕,已经是天赋异禀的标志。他们成材率极高,混出一番名堂的有小几十人。福利院实际上发挥了筛选人才的功能。

有一则较可靠的传言:老院长年轻时与无天生养的第六任首领有过命的交情。得益于此,无天生养那时可以优先挑选福利院的孩子。到第六任首领卸任,这项特权随之消除。

起义兴起,福利院却因资金中断开始衰落,院长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偿付对帝国的债务和规定的朝令夕改使福利院积重难返。福利院在这十几年间只收养了十个孩子。

三年前,通过由黄然牵头的多方谈判,格局终于定型。

历史重回正轨,车轮滚滚,往事却成空,当时人物已为过客。老院长死于新的黎明呼之欲出时,福利院先停办,后毁于平民暴动。

白然八岁进入福利院。他对老院长记忆深刻,却所知甚少。这不是白然的问题,谁让老院长每日都用纱布包头?另外,老院长虽然时常现身,却少与孩子们交流。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护士,既照顾衰老多病的院长,又负责孩子们的起居。

白然在福利院结识了化日红。彼时的她已是有棱角的太阳,用耀眼的光辉遮住棱角。她模仿大人,帮大人管教其他孩子,替年纪更小的孩子们出头。

三年前,院长去世,新规生效。白然被黄然带进无天生养,成了他的养子。那时,白然才知道化日红已加入长龙多年,只是一直兼顾福利院。

白然没有被挂牌出售的经历,之后遇到的又是处事有度的黄然,所以对福利院还抱持正面情感。许多人在离开福利院后,被迫过上不如意的生活,正负相抵之下,对福利院的感情逐渐淡漠。黄然本人由于在事业上升期从福利院得到几个人才,形成了自己的势力,所以实实在在地感激福利院和老院长。

黄然中断白然的回忆。

“山食,我们名下的一处船坞昨晚遭袭。你去主持修缮工作,同时调查幕后主使。”

“老大,”山食笑嘻嘻伸出手,“钱。”

“我可不信你们从阿莫那里得来的钱这么快就花完了。”

黄然早就看穿山食的心思。

他又对白然说:“小白,你跟我回去,我们需要查阅大量资料。”

“啊?还查?”

黄然知道昨天陶醉至半夜的行为很不体面,边走边解释:“是关于近几年新规和审判的。”

山食还没放弃。

“老大,什么钱?我不知道啊?老大,有钱也是小白拿的多啊!哎!老大!哎呦,我……”

白然把山食踢得头脚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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