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礼之前，白然都没再遇到什么熟人。典礼将在正厅举行，新任院长将会亮相，并且向出席者呈报自己的规划。
在正厅，出现了一个不仅令白然意想不到，而且令黄然瞳孔震动的人——无天生养的严岗。
严岗不在无天生养今日的大部队中。往常，他只要参加正式活动，必定由骆马驾车。这点奇怪先不谈，主要问题在于头目有两位，完全过剩了。黄然事前也没收到消息，此时竭力压制困惑。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严岗自行前来，问题出在严岗身上；要么是无天生养另外安排了严岗，却没告知黄然，问题就出在黄然身上。
严岗皱巴巴的脸上有几分红润，不像一个在无天生养进退维谷的过气人物。他只身坐在大厅一角，侧对演讲台，退两步就到大厅的后门。严岗犹如没有看到无天生养的其他人，完全没有归队的打算。可见，他大概率不是作为无天生养的代表列席的。
黄然不露痕迹地舒一口气，轻轻吹到白然的后脑上。
白然猜测，这也许就是骆马没有给严岗驾车的原因？
解下厚实的窗帘，厅内的昏暗令人倍感压抑。墙是一道防，黑暗是一条长廊。唯有房顶正中开了一口小窗，斜射一束苍白的阳光，把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光线对准的讲台上。随着钟声推进，人群渐渐安静，泰可罗奇走进一片光芒之中。
他的腔调还是那么做作，用词精准，吐字清晰，机器式发言。只听他滔滔不绝的讲话，白然以为他有挥霍不完的精力。
黑暗的大厅内仿佛斗转星移，在不变的悠悠旁白中一次又一次轮回。讲到台下的人们都昏昏欲睡，泰可罗奇掐准时间，总算说了一点人们期待已久的内容：
“由于福利院众所周知的重要作用和特殊意义，联盟大会多次单独探讨福利院重启一事。通过各位资格者精挑细选，综合评判，我们确定了新一任福利院院长的最佳人选。下面由我们的新院长为福利院举行揭幕仪式。”
观众们紧盯后台，盼望这结束无意义痛苦的救星。
首先走出一位礼仪小姐。她推着手推车，车上的瘦高物体被红绸布盖着，估计是个雕像之类的标志物。
礼仪小姐非是一般的礼仪小姐。出身于福利院的观众都认出，这个女人正是曾伴老院长左右的那位护士。那副不改的漂亮容颜比白然记忆中的更清晰。然而，白然没想过那护士能打扮得如此下流，且姿态扭捏，一脸娇俏。
据化日红说，老院长曾着迷于女护士的出尘性格（可能也有些老牛吃嫩草的企图），断断续续地追求过她，但对方一直若即若离。老院长在弥留之际，还将福利院的所有权赠予她。也就是说，老福利院正是在她手上覆灭的。
白然看向远处的化日红。因为座位环形排列，白然可以借助模糊的光线看到她的侧脸。
她位居第一排，和台上的人仅有咫尺之遥，却毫不掩饰鄙夷，释放出愤恨和恶意，以至于旁边的人都被扭曲的空气扯得坐立不安。
或许是因为白然分心，或许是因为黑色的衣服与环境融为一体，当白然转过头来，新任院长已经华丽登场了。瘦削的身形，纯黑的衣裤，粗壮的手指显示他以此为武器，高挑的胡子表明此人高调的性格。这新任院长不是别人，乃是严岗麾下那个疯癫了有一阵子的拉尔。早听闻新任院长会是个有一定知名度的人，可白然绝想不到会是这个以疯狂出名拉尔。
白然心中惊呼：“新院长是拉尔？千挑万选是为了找一个精神失常的变态？”
黄然的整张脸都沉进黑暗中，再过一会儿，整个人都快隐没了。在他看来，这无疑折辱了他的尊严。
无天生养中，可以谁都占不到新福利院的好处，但不可以是黄然之外的人占到好处。拉尔本身是个毫无威胁的小卒，可他既然是严岗的下属，这福利院便被严岗占去一部分。而且自己竟毫不知情。如此不合程序的越轨行为怎能不令人恼怒？长老会当真鼠目寸光，竟出尔反尔？
角落中的严岗难掩笑容，得意地期待着拉尔接下来的讲话。
拉尔更趾高气扬了。嚣张的气焰使他膨胀，简直要撑破紧窄的礼服。
“感谢各位。我是无天生养的干部，拉尔……”
没人需要他的自我介绍。
“承蒙信任，出任福利院的新任院长，我倍感荣幸。我要感谢无天生养的支持，感谢各位名流鼎立相助，感谢泰可罗奇先生解疑答惑，感谢……”
“……”
“……”
没有？没有！没有严岗的名字！拉尔提都没提，连视线都没有一丝一毫倾斜，热切地、虔诚地、空洞地凝望着黑灰的虚空。
黄然差点笑出声来，连忙瞟一眼严岗的神色。
严岗也淹没于黑暗之中了。他真成了无人认领、不能自理的老头，脸上无有血色。拉尔的声音填满幽冥，把严岗推进坑道，再覆上绝望的丰碑。
“历史上，福利院展现了伟大的博爱精神，以平凡的力量对抗时代的残暴。三年前，当它毁灭于暴徒之手时，我第一时刻奔赴现场。就在这里，我见证了伟大的落幕，见到烧不尽的火焰如同神迹。那时起，我就受到感召，就像通灵一样，和老院长的亡魂建立了沟通。我决定承继他的遗志，完成未竟的事业……”
黄然认为，这些语句不可能是拉尔自己的手笔（除了那些疯言疯语），也不可能是骆马的，更不可能是严岗的。它们只可能出自由商绅供养的雄辩演说家。这表明，拉尔可以连通外界，他黄然的功能不再独一无二了。
白然只觉得这狂妄的人已经无可救药地疯了。
“过去，福利院是一支孤独的力量，因此既不够强大，也目光短浅。如今，通过联盟和执行司的有益尝试，分裂的速港加速融合，为福利院开辟了新的道路，也对福利院提出新要求。我作为福利院新任院长，向各位宣布经营计划。第一，我们寻求广泛联合，为速港内外的无助孩子们提供全面、长期的帮助。我们的合作对象包括：南方自由、人力通、驯兽场、劳力中介……”
他念到十五个名字，其中九个臭名昭著的血汗工厂，四个奴隶场，一个人力中介。
这一次，白然也跌落到寒凉的潮水中。他早知道老福利院永远躺进了坟墓，却不知道人们将要一次次呼唤它的名字，同时指称一座牢狱。
他不再关心拉尔在礼节性的掌声中揭开红布，露出自己的人像；不再关心拉尔和曾经的女护士、现在的礼仪小姐眉来眼去；不再关心泰可罗奇宣布进入产品展销环节。
无人垂青的严岗提前离场。
这场出人意料的演出注定不属于无天生养，不属于白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