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千万年的往复一样，夜幕落了下去，黎明升了起来。席卷而过的朝阳刺穿稀疏的丛林，漫染了洞穴中的昏暗，掠过比初阳还要红上几分的眼眸。
这对眼眸的主人盘腿坐在早已熄灭的火堆旁，膝上横放着一柄青灰色的长剑，长剑上压着一双由白玉雕琢般的精致小手。
带着泥土与露水气息的风吹拂过暖白色的长发，吹拂过另一旁裹着大衣躺在地上的男子。
似乎是感受到了这风，或是风中携带的某种气息，名为祁云的男子的眼睑颤了一颤，伴着一个哈欠，手臂撑起沉重的身躯，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不是梦啊。」
他缓缓睁开眼睛，晨曦将景象映入他的瞳孔。
不是梦啊。那条巨龙不是梦，小镇的毁灭不是梦，小玉的失踪不是梦，眼前可爱的白色少女也不是梦。
不知该欣喜还是悲哀，现实便是如是发生着，毫无理由的，随心所欲的，操控玩偶般戏弄着命运。戏剧的作者尚且需要斟酌剧情的逻辑与连贯，但这是现实啊。这世上从来只有现实去证实对错，而没有谁能够「纠正」现实的。如同神明一般不可违抗，不可忤逆。
——不，如果真有神明的话，「现实」绝对会是最伟大的一尊吧。
「你没睡么？」
祁云看着盘坐在火堆的灰烬前的小月，没有多少惊讶。毕竟她本就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呢。
「不需要的。」
平平淡淡的回答。并不冰冷，也并不热情，不夹带丝毫情感的好听的声音。光从声音判断，不熟悉她的人可能会把她当成一具美丽的人偶吧。祁云如是想着，虽然他也谈不上对小月又多少了解。但这家伙是有着相当可爱的一面呢。
「呣呣，也对了。虽然以前没见过魔鬼，但多少从传说中听到过，果然是一种不需要睡眠的生物啊。」
「不是魔鬼。」
小月将目光从晨曦挪到了眼前微不足道的灰烬上，突然问：
「在你听到的传说中，魔鬼是怎么样的呢。」
「魔鬼啊，用利益、权力、美色之类诱惑人类，以所谓的『等价交换』换取人类的灵魂，使他们堕落成邪恶的东西，这就是魔鬼嘛。」
「不是哦。」
「嗯？」
「魔鬼是人心凝结而成的，人们渴望拥有力量，于是有了魔鬼。而『等价交换』，是这个世界永恒的规则。」
尚未化成灰烬的余火闪烁着，吞噬着最后一丝燃料。
「渴望，那就是欲望啊。人性的负面诞生了魔鬼，和我说的不冲突哦。」
「是吗。负面么。那正面又是什么呢。还有，人心不是人性哦。」
鲜红的眼眸看着灰烬，不知道再想着什么。
「听我讲个故事好么。」
她的语气中罕见地带着一丝悲凉。
祁云还没回答，她便开始了她的讲述。
「混沌与黑暗的年代，人类在恶魔、巨龙、野兽横行的深渊里惨淡地生存着。」
「他们是那么弱小，蜷缩在最贫瘠的土地，用无数的牺牲换来种族的延续。」
「其中一部分人，他们恐惧着、哭泣着，将膝盖磕落在地面，跪倒在泥塑的偶像前，祈祷着。祈祷着『救世主』的降临，祈祷着『神明的宽恕』，仿佛他们真的有着什么罪孽一般。祈祷着一尊高高在上的事物，什么都好，只要能带他们脱离这深渊。」
「『信仰与我，并顺从今生的苦修，我将宽恕你们的罪行，带领你们的灵魂步入极乐的天堂』，路过的『伟大存在』如是说着，字据刻在偶像的案桌前。『怀着罪孽的人们』亲吻着地上的尘土，额头磕在大地上，虔诚地献上了他们的信仰与灵魂。从此他们便拥有了『神』，不管那是什么。」
「他们献上了最饱满的粮食，尽管那些食物微不足道，尽管他们还忍受着饥饿。」
「他们焚烧了最厚实的皮革，尽管那些衣料粗糙不堪，尽管他们还承受着寒冷。」
「他们祭祀了最美丽的女子，尽管那些肉体瘦弱干枯，尽管他们还需要着人口。」
「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换来了什么。每一次灌溉作物的大雨、每一次照耀田地的暖阳、每一次鲜血与汗水换来的丰收，他们都归功于他们的『神』。」
「他们跪倒在偶像前，幸福着，感谢着他们的『神』。」
「『神』带来了希望，带来了幸福，却只要求了人们的信仰。他是伟大的。」
「而『魔鬼』呢？」
「魔鬼诞生的时刻，他从族群外走回。带着浑身的伤口与沾满鲜血的长剑。那鲜血或是饿狼的，或是恶魔的，或是恶龙的，又或是他自己的。」
「他带着久违的胜利回到了这里，而他面对的，却是祭祀台前，被束缚在架子上的，再熟悉不过的女子的身影。」
「魔鬼诞生自人心呐。那一枚浸泡在愤怒、不甘、仇恨、孤傲中的人心。」
「他要冲到那祭祀台前，尽管他的身躯摇摇欲坠。」
「祭司拦住了他。那一天，他手中的剑第一次挥向了族人。」
「『他堕落了。』祭司这么说。」
「他被按在祭祀台前。」
「他不愿跪拜，于是来自世间一切，或是巨龙、或是恶魔、或是野兽、又或是同族的『神』的仆人的力量，压碎了他的膝盖。即便如此，他的双腿逆折着，最肮脏的脚底朝向着偶像，仿佛要践踏那张伪善的脸。」
「他被按压着，和他的女子一起，束缚在了祭祀台前的火架上。」
「『最美丽的女子和堕落的魔鬼，多么完美的祭品，神明一定会高兴的吧。』那些声音这么说。」
「『魔鬼吗。』他召唤着，如同回应着不曾有、又或是无时无刻不曾回响着的耳语。『如果这世间真有魔鬼的话，请聆听我的召唤，我愿以我的灵魂为代价，换取等价的力量。』。」
「火架被点燃了，火光舔舐着他们。」
「他的血泪滴落着，却不是因为肉体的痛苦。他闭上了双眼，仿佛认同了这命运。」
「这个世界不曾有过魔鬼。但当他的双眼再次睁开时，那双眼眸，却分明是魔鬼的眼睛。」
「带着如同沾着鲜血的灰烬的颜色，像恶魔、巨龙一般的竖瞳，如同在燃烧的烈焰中沉默的灰烬。无端的风席卷着，带着丝丝余火的灰烬自火架中飞舞而出，像极了某种生物的残羽。」
「于是，第一个魔鬼诞生了。第一位与魔鬼交易的堕落者也诞生了。」
…………
短暂的沉寂。
火堆残留的灰烬依旧泛着火光，没有完全熄灭，似乎不甘地挣扎着。
眼角有些酸涩，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个故事明明不可能是真的，它和所有的神话、传说都不一样。但他的眼角却不自觉流淌了几点泪水。
小月的目光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经从灰烬移到了他的脸上，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角的泪滴，似乎在想着什么。
注意到了小月的目光，也注意到了脸颊上的冰冷，他忙抬手擦去了泪水。
「假的吧。」
他转过头，避开小月的视线。
「如果你是魔鬼的话，那你的话很有可能都是谎言咯。编造谎言本来就是魔鬼的天赋啊，你对魔鬼的描述怎么可以相信嘛。」
「不是魔鬼。」
一如既往的平淡回答。
之后又是短暂的沉寂。直到来自某个胃囊的「咕噜」的声响打破了这沉默。
已经一天多没有饮食了吧。祁云尴尬地咧了咧嘴角，以回复再次投来目光的小月。体力透支和供给不足带来的反馈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我们……去找点吃的吧。」
祁云提议。
「好呀。」
附议。
…………
罗格王国七主城之一，「洛迦城」商旅区的一家餐馆内，饥饿的旅人狼吞虎咽地侵略着着眼前的一大盘食物，与一旁小口小口地咬着一条烤鱼的，灰棕色连帽大衣包裹的小身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就是祁云和小月了。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猎取一些野兽的。不过在看到洞穴另一侧躺着的和成人大腿一般粗细的一节断指时，祁云立刻改变了计划。
随便一猜就能猜到那是什么，赤龙的断指。一条正统的高等巨龙的断指。它能换取的财富可不是几个银币那么简单。以及，托它的福，获取入城通行时也没有花费多大力气。谁敢拦一个扛着巨龙手指的人？大概是脑子坏了。
顺便一提，在入城前祁云让小月把连帽大衣的大帽子戴上了，以面她的面貌惹来一些多余的麻烦。
那节赤龙断指，通过各种途径，例如把鳞片卖给服饰材料商、把不多的筋肉卖给药材商人、把骨头卖给铁匠等等，大约换来了三百零几枚金币。顺便还在工会里登记了块银色的徽章。
这块徽章在工会里似乎有很多用处，不过对祁云和小月而言，它「携带最多三人自由通行各大城镇」的功能是最实用的。
「所以说你是只吃鱼的吗？」
祁云灌下一大口麦芽酒，将满嘴的食物咽了下去，看着一旁依旧小口小口咬着烤鱼的小月。
「好吃。」
朴素而深刻的回答，毫无反驳的余地。
「挑食是会长不高的。」
「哦。」
冷漠且冷静的回答。
「会一直平平的哦。」
虽然被大衣裹着，不过姑且能确定小月的不是很丰满吧。
「哦。」
甚至连「变态」都不回一句。
一时语塞。思索了一会儿，没有找可以对应的话，于是祁云放弃了思考，继续消灭眼前的食物。
——总感觉小月在吃鱼的时候所有注意力都是集中在鱼上的，那么说来，要是再她吃鱼的时候……
一个略微令他心神荡漾的念头在他脑海萌生，似乎还有成长的趋势。
「变态。」
小月似乎带着「如你所愿」的意味般用她独有的语气和音色说到。
……果然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