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缱绻，天边青黛色的云向夜而行。
殷师于山林外围安营，入夜后，随行的侍从便开始筹备晚宴。
厨工将白日所狩的野物开膛破肚、烹饪炙烤，再配以美酒鲜果由侍女端盘上桌，身姿袅娜的舞女围着熊熊篝火起舞，舞姿动人心魄，撩得众官心旌摇曳。
事实上往年冬狩的晚宴并无舞女助兴，尽管不像祭祀般肃穆，却也隆重庄严。也不知今年发生了什么，竟有人安排舞女入场，当她们随着鼓乐搔首弄姿时，席中众官也像是早已得知般乐在其中。
事出反常必有妖，其中可琢磨处着实不少。但归根结底，此次冬狩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显然是因为身居主座之人是妲己而非帝辛。
与上次冬至祭祀一般，此次冬狩也是由妲己主持。对于帝辛的做法，众官心中各有考量，明面上无人反对。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冬狩比干公并未参与冬狩。据说当他听闻这次冬狩帝辛再度交由妲己主持后，他便连夜进宫觐见帝辛，却被帝辛拒之门外，但他依旧不死心，便在雪中跪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时侍从才发现他竟已昏厥，保持跪立姿势的身躯僵硬如冰，连忙将其送去抢救。好在他命与脾气一般强硬，总算熬过生死边缘，如今在家中修养。
然而分明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众官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谈笑间却未有人提起比干公，仿若朝中并无此人。
晚宴过半，忽然有名地位颇高的官员趁着酒兴，提议让朝中乐官替代那些粗鄙的乐妓为舞女伴奏——这提议实在荒谬，但醉眼朦胧的众官却纷纷叫好，于是身为朝中乐官之首的师延便受到“推崇”。
此时鹿鸣正坐在师延身旁，自那官员发出提议，他就一直眉头紧皱，反观师延神情漠然。
鹿鸣实在没想到，这些官员竟敢如此放肆！
自上古司乐之官——师延侍奉黄帝以来，乐官一直受人尊崇。尽管无法干涉朝政，但在祭祀之事上地位崇高，可谓沟通神祇的桥梁。
殷商祭祀盛行，天命即为王命。
如今让朝中乐官替代乐妓，无疑是将两者相提并论，相当于在亵渎王权。
然而主座上的妲己并未出言阻止，鹿鸣看着她冷艳精致的面孔在火光间摇曳，心中若有所思……
白日在山林间的偶遇对鹿鸣来说意义深刻，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眸仿佛直接透到心底，迫使他道出许多埋藏已久的话语。
他相信这番话一定伤了采薇的心，可即便如此采薇也不会从他身边离开。
无所谓卑鄙，这一切都是精心的算计。毕竟采薇需要他，而他也需要采薇，仅此而已。
不过鹿鸣从未想过会有人将他剖析得如此彻底，这种事他做不到，他身后琴童打扮的采薇更做不到，但初次见面的妲己却做到了。
妲己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深不可测之人，其性情孤傲、言辞绝对，对人心的把握更是准确无比——鹿鸣甚至怀疑妲己也是妖怪所化，可采薇听过后却摇了摇头。
尽管她也无法解释，为何妲己的容貌与她如此相似，可妲己毫无疑问是人非妖。
但越是如此，鹿鸣越不明白，为何这般心智如妖的女人会对众官所做之事熟视无睹？
鹿鸣隐约察觉到妲己有所顾忌，仿佛受人限制。否则任她施展手段，这些官员怎能放肆至此？
“鹿鸣……”
苍老的声音随夜风飘散到耳畔，鹿鸣回过神，发觉师延正在看着自己。
“弟子在。”
“倘若是你，会如何抉择？”
这句话有些莫名，但鹿鸣知道师延是指眼下的状况，于是毫不犹豫回答：
“言出无礼，不必理会。”
师延抚须一笑，似有些欣慰，随即起身对着众官拱手，在鹿鸣难以置信的目光下缓步走到乐妓之间。
一时间，众官皆笑，唯独师延端坐如松。
“鹿鸣……你师祖他……”
“……”
莫说采薇，鹿鸣也震惊不已。
鹿鸣忽然想起最初与师延见面时，师延所说的“妥协”。
接着他又看了默不作声的妲己一眼，意识到妲己也是在妥协。
他恍若回到那日冬至祭祀，听见师延说：鹿鸣，你且看这朝中百官。
于是他极目四望。
火光中，衣冠散乱的众官早已不复最初的端庄，判断出今日无人可约束自己后，纷纷开始大肆享用酒肉。
鹿鸣一阵惘然，这与冬至祭祀时见到的众官截然不同，他们目中不再冷漠，而是闪烁着比火焰更狂热的光芒。
如此极端的两种情绪却统一复刻在众官眼里，在鹿鸣的印象中，只有野兽才会这样。
他甚至觉得自己正坐在一群不畏火焰的狼群中央。
师延终究还是奏了鹿鸣眼中的淫乐……他不知师延是以怎样的心情操纵自己的十指，但这样的曲子多奏一会儿，师延的灵魂便随之黯淡一分。
同为乐师，鹿鸣比谁都清楚师延应当是多么清高之人，否则他也无法奏出那般意境高深的乐曲。
但他依旧是妥协了，向这面目狰狞的狼群妥协。
一曲奏罢，当师延回到席位时，鹿鸣感觉他苍老了许多，身姿微微佝偻，仿佛有某种难以言喻却无比重要的气息在师延身上渐渐散去。
“师祖……”
师延摆了摆手，神情恹恹，示意鹿鸣不必多言。
“鹿鸣，答应我一事。”
“师祖请说。”
“当我魂归黄泉之后，你不许再说自己是我徒孙。”
鹿鸣愕然，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师延极其决然的目光封住喉咙。
“你我就如清流与浊流，我这一生已被污垢浸染，而你依旧清澈如初，就算只有你一人也好，切莫让这朝堂污了你的琴。”
“……弟子遵命。”
尽管已经答应下来，但鹿鸣知道自己恐怕很难理解师延这番话的深意。
毕竟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对别人抱有这般殷切的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