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我爹很久。
我娘也在等。
我在等他回来解毒。
我娘在等他带回来的消息。
眼看着李如梦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我表面上很急，实际上也很急，但还是只能耐着性子待在药王谷里给求医者治病。
就在我快要等无可等的一天清晨，我爹，来了。
他披着一身风尘，眼角是抹不去的疲惫，就那样站在我的面前，一挥手，一低头，轻飘飘地拍了拍我的脑袋。
距离我上次看见他，过了多久呢？
好像很久很久了。
其实我和他分别的时间，还不到半年。
只不过这半年发生了太多事。
他的身后是李涯，和那个疯疯癫癫的僧人。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李如梦的父亲，他看着我，表情有些复杂。
我猜到了一些什么。
可是又有些怀疑。
站在我身后的我娘看了他们三人一眼，问：『没有。。。找到么？』
我爹没有说话，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那怎么办。』
『拿命抵。』我爹说。
『哪些人？』
『一个人。』我爹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娘：『去没有人的绝地等死。』
＊
李如梦还在昏睡。
我爹从我这里要走了那三十六根黑针，我把黑针递给他的时候，我看见他伸出来接针的右手在抖。
扎针的右手。
我忽然想起，我从小开始就没有见过我爹治过病，也没有见他杀过人。
他只是不喝酒，他的手却依旧在抖。
我看着他指尖的老茧，原来它已经失去作用很久了吗？
我爹也盯着他颤抖的右手，沉默了很久。
＊
站在李如梦的床前，我爹问我：『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杀她吗？』
『不知道。』
『因为你也是一味药。』我爹把黑针摆在我面前。
我身子一颤，转过头去盯着我爹。
『所以你会死。』我爹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爹痛苦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重复了一遍：『你也是一味药。』
然后，我就听到了整个故事的结局。
＊
我是一味药。
和李如梦一样的药。
知道真相的我没有多大的意外。
自从那天晚上知道李如梦是一味药之后，和她拥有相似的玉佩的我又会是什么呢？
是的，我也是一味药。
而且是整服药的开始。
＊
故事又回到那天，我爹所说出的解毒方法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这药由人命淬炼而来，污染慈悲终成罪恶。』秦无伤说：『可慈悲终究是慈悲，为何不能是慈悲净化罪恶？』
『所以？』李涯问。
『此药还未成，还未完全被污染，只能再寻方法引出慈悲。』他看向手中的盒子『最好的方法，便是活舍利。』
＊
『什么是活舍利？』
『当年他们也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我爹说。
我默然。
『所谓活舍利，就是将舍利子种入一个不超过一岁的婴儿体内，让这个婴儿带着舍利子成长，灌注红尘气息让舍利子再次活过来。』
『所以。。。我的体内有一颗舍利？』
『是的。不过，你的身体里的舍利，不是活舍利。』
『那是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是“慈悲”。』
＊
『那么，用来做活舍利的舍利子从何而来？』
秦无伤看了一眼身后的僧人。
『佛门起源西域，为天下苍生，应该不会吝啬舍利子。』
僧人一怔，点了点头，说：『我可前去求舍利子。』
『可是。。。时间又该如何是好。』僧人却又摇了摇头。
秦无伤自嘲一笑：『我一生救人无数，现在想来却是抵不上我这一次救的人多。』
他右手托住盒子，整个人的气势都开始发生变化，越来越强的气势令所有人都大为惊叹，当气势到达了顶峰时，他一声大喝，如雷贯耳，所有人心中都随着声音心中为之一颤。
然后只是一瞬间，他整个人就瘫倒了下去。
众人连忙上去将他扶起，他咳嗽两声，摆了摆手，挣脱了别人伸过来扶持的手。
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秦无伤一叹：『这毒我带走了，我最多封它二十天。』
『可是时间不够啊。』僧人眉头紧皱。
『待我找到一个宿主，我自有办法让它老实下来。』秦无伤说。
『仅仅只是封印二十天你就成了这个样子。』李涯有些担忧：『要封印那么久岂不是。。。』
秦无伤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李涯看着秦无伤的眼睛，只发现了自己这个大哥眼中的坚定。
＊
『当年我是大哥，我没有管好四弟让他走上了歧路，那么我就该帮他把后事解决了。』我爹对我说。
『所以，我这一生其实最对不起的几个人，就是你们兄妹，你的母亲，还有李涯家的小妮子了。』
说完，他用颤抖的手把黑针铺开，放在我面前。
『我说穴位，你来运针。』
为什么他始终不行医？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果然。。。是这样吗。。。
紧接着，我爹开始报穴位名和用针手法，我就默默开始扎针。
扎完最后一针，我爹眼睛有些湿，他看了看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流畅地运针的手，半晌只是叹了口气。
我也叹了口气。
不能做自己曾经最擅长最爱的事，是一种痛苦吧？
＊
我施针施得很流畅。
我爹报穴位也很流畅。
我无法想象他不能动针的这些年到底在心底回忆了多少次这些穴位，才能如此流利地报出这些拗口难记的穴位组合。
我也无法想象他这些年又有多少次失落和消沉，才能坦然将这三十六根黑针托付给我。
诚如某人所说，世间最苦只有两件事：求不得，已失去。
＊
李如梦睁开了眼睛，眼神中闪烁着迷茫。
她歪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的三十六根黑针。
我突然觉得很累。
仿佛整个人都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全身都是软的，使不上一丝力气，“噗通”一声瘫倒在地上。
李如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爹把我扶起来，看着她，说：『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他叹了口气：『从今以后，你不再是一味药。』
『你的名字叫李如梦。』
『为什么？』李如梦声音有些沙哑。
『我要佘黎去杀你，只是为了让他对你产生杀意，那样他体内的舍利就能发现你体内的半颗活舍利。』
『我？活舍利？』
『对，那才是药。』我爹缓缓点了点头：『他身体里的舍利藏得非常深，自小就被封进他的身体里，居然有了一丝趋吉避祸的灵性，想要引出它绝非易事。』
『如果没有意外，在他对你产生杀意的一刹那，他身体里的舍利就会看到你身体里的半颗活舍利，因为“慈悲”本就是杀意的汇聚体，也最容易被那种无条件的杀意所唤醒。』
『但是半颗舍利不足以达成我们解毒的目的，它只能和毒陷入僵持。』
『这是我们本来的意图。』
『也是我们疏忽了，在得知那个人还没有死的时候就已经慌了神，但你和他阴差阳错共用一条命却也同样达到了这个效果。』
『这也就是为何你昏迷的缘故。』
『那是因为你体内的半颗活舍利在和“慈悲”相抗。』
『不过这一切虽有波折，却依旧按着步骤在来。』
『可是。』
『现在拥有另一半活舍利的人，也就是佘黎的妹妹，我的女儿，失踪了。』秦无伤说。
『如果三天后还没能找到的话，那么“慈悲”将吞噬你的半颗活舍利，变得更可怕，那么就只能让佘黎去没有人的地方等死了。』我爹揉了揉眼，自嘲一笑：『不过就算这样，一场灾难也绝对没有办法避免吧？』
『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们。』
『因为要想骗过已经有了灵性的舍利。』我爹缓缓地说：『先要骗过舍利的宿主。』
『现在那一颗半舍利还在我们身体里吗？』
『不。』我爹摇了摇头，指了指还使不上力气的我，说：『之前在你身体里，现在在他身体里。』
『为什么要让他代替我。』
『你已经问了很多句为什么了。』
『为什么？』
『因为他也是一味药。』
『我和他同样是药，为什么你会情愿让自己的儿子死。』
『因为你死了，他也要死。』我爹凝视着李如梦：『而他的身体，本就是我们一开始所决定的让“慈悲”僵持的地方。』
看到李如梦仍然是一脸不相信，我爹叹了口气，说：『你记得他治完病以后所做的那些事吗？』
『你是说。。。滴血？』
『是。』我爹点了点头：『你以为那仅仅是一个无所谓的仪式吗？』
『难道不是吗？』
『你要知道。』我爹把我放在椅子上：『他的身体里，可是有天下至毒。』
『血。。。有毒？！』
『是，有毒。』
『那为什么那些人没有事？』
『因为，他血里的毒，其实和寄生虫差不多。』
『什么？』
『他治病，向来不收诊费。』我爹说：『他们要和他一起，分担“慈悲”和活舍利对抗时所爆发的毒性。』
『会死么？』
『在他死之前，不会。』
『他死后呢？』
『要看毒有没有解。』
『若是解开了。。。』
『自然无恙。』
『若是没有。。。』
『则天下一同遭殃，又何谈无恙。』
李如梦浑身一震，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毒的恐怖。
『现在，昏迷的人该是你了。』我爹又是一叹，看了眼迷迷糊糊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