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醒了，虽然着急赶路，汉子仍是扭过头看了一眼沉默着的孩子，乌黑色的眼瞳在月色映衬之下显得格外晶莹美丽
说来，这孩子身世倒也是奇怪，自打我带着婆娘老爷子逃到这深山野地。这附近方圆不敢说五十里，可至少三十里山路也是难见人烟。加之地势险峻，崎岖曲折且密林遍布山雾朦胧。老爷子当年带着我逃荒若不是最后找到了现在的居所——一小片难得的平坦开阔地。这还是大雨冲刷泥石崩塌掩埋铺平了半山腰的小谷地，这才算是在这沟壑纵横毒虫遍布的地方开出了块少见的能住人的地方。
老爷子当年就硬是背着我找到了这地方，因为地处山岭阳面山腰，日头也足，由于没有树林遮掩，寻常小点的野兽也不敢在这儿久呆，深怕让大型猛兽瞧见。也因此这山间野生果物在此处颇多，加上此处也算是个小山谷，气候宜人，雾霭少见。偏偏日头晒的足，让性子喜阴的毒虫蛇蝎均是不敢于此处安家。
少见雾霭，便是山里大雾天也能看清楚山林四周景色，如果真心想不让人发现只需底下身子往内侧山谷走一点，便是山里的大型凶狠野兽来了，隔着大老远，仅凭视觉也难以发现有人活动。周围野草藤蔓近乎铺满了这里，加上几处植被又高又密。人若真心想躲，往草里一钻就真的啥都找不见了。
食物充足，气候宜人，又有山里难见耕地，建上茅屋土墙既可抵御野兽也可保温保暖。老爷子当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能活了！能活了！”
那天夜里骤雨初晴，泥沙也不再自高处山坡滑落，天上皎洁月色透过朦胧云雾透下，那大概是自己拥有过的最美好的夜晚了。
男人看着背上仰望着月色的男孩，想着：那年我和他年纪也是一般大啊。不想时光匆匆，感觉这才过了多久？自打定居这里，虽然找个大点的城镇村庄非常不易，想换点日常用品都要靠腿走上三天两夜才见人烟，但日子总是好过不少。毕竟也没有要税不给就打断腿的乡里官绅，也没那些个泼才无赖。
自己的婆娘还是老爷子领着自己杠了一堆野物珍贵皮毛，山间老药一担，到最近的人家村里好说歹说才换回来的。
回忆说到这儿，还就不得不提这孤僻孩子的来历了。
那年深秋，眼见的距离大雪封山已经不远，等收拾了一小地窖过冬粮食木材。带上平日里打来的兔子等野物的皮毛，腰间挎着点平时山里打柴打猎偶然采到的，经过精细晾晒保存药材不老少，老爷子就在一个大风天出了趟远门。
要说这日子也就这么过了，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
老爷子那年只身一人赶去了十分遥远的较大城镇，留下身体受了风寒的我。
本来按惯例是用不着去大城镇的，毕竟那意味着更加遥远的路途，人生地不熟的也更容易出意外，这世道从来不太平。奈何我一连几日风寒不仅不见好，反而到最后都快下不来床了，也不是找过最近村里的大夫，人家看了也没辙，只说了句“听天由命吧！没办法了。”说完就回去了。
老爷子当时眼睛就红了，翻箱倒柜地从自己的平时做出来的陶土罐里倒腾出点点铜板追着大夫跑了出去。媳妇儿当时也是含着泪攥着唯一的嫁妆首饰跑了出去。最后大夫连连叹气摇头，摆摆手，推掉了递过来的东西，道：“不敢拿，不敢拿，真拿了怕是要天打雷劈的。要说法子，倒也真不是没有，这样吧，你和我回一趟村里，早年间我随师父四处行医，本事没从他老人家身上学到多少，但好歹也算见多识广，这附近约莫百里能走的道，多少还是有份地图记着的，只是早已物是人非那么些年，也不知还能不能顶上那么点用，你且随我回去取吧。这钱，怕是救命钱，自己留着吧。”
就这样，老爷子打点细软，老大夫姑且留下份药方，说这虽是土方，好赖姑且也能拖上一拖，成与不成就真的看天命了。媳妇儿衣不解带地陪着，忍不住就偷偷跑外面抹眼泪，嘴里老是不停念叨“这病啥时候能好啊，这要是倒了今后日子可咋过啊。”
风寒，这东西是能要人命的，按老爷子的说法，有人睡一晚就没事儿，也有人再没能起来。瘟疫这东西多半就是这么起来的，像我这么重的，连村里都不敢让我进去，万一遭了瘟，全村人都得陪葬！那大夫能赶来看病，也已经算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了。
到这儿。
老爷子风里雨里便上了路，没人知道在老爷子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老爷子最后到底是从大城镇回来了，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来用布包好，里三层外三层的一个红彤彤的果子。
那果子看着已经烂了一半，看着就只是红，虽然干瘪但颜色却红得像被烧红的铁块。
老爷子瞪大了眼睛拿手指头一点点扣掉了烂的部分，腐烂的部分连着被带出部分红灰色浑浊汁水，再拿粗布短衣细细擦去手上沾着的腐烂果肉。
那真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果子了！不像寻常野果常带有的生涩，这鲜红的果子就只是甜，哪怕烂了一半也一点不影响，只是含在嘴里就能让人飘飘欲仙的那种甜，一点不腻，就是甘甜，脆生生的甜。
当天晚上我就起了床，浑身发热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地跑院子里大口喝起水来，却还是渴，喝到水缸都快见底了才停下。人却是两眼一黑就躺下了。
第二天，病好了，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老爷子，还有一双放在额头的冰凉小手，乌黑的眼睛却一点不水灵，里面满是安静，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不点，正细细打量着我也不见丁点怕生。老爷子笑着就从床边站了起来，只是人有点歪。
老爷子的腿瘸了，小腿不自然地有点扭曲着。
我问了，老爷子却只是笑着摆手。“人活着就好，就好！”
...
回到现实，虽然放弃了从老爷子那儿探口风，想着从小男孩这儿知道点什么。可光光看着那双沉默安静的眼睛，我却一点话都问不出来了，不像是个活人的眼睛，倒像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那种听天由命活死人。
月色下，小男孩仰着头，仿似浑然不知背着自己的结实汉子正在看着自己，他在找什么？人死后天上就会多颗星星是真的吗，他在找老爷子？
无从得知，唯一知道的是，老爷子自己已经选择了结束。只因为，
“灾”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