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已经快要结束了。
教授化学的斯薇特兰娜·寇什申斯卡（Świetlana Koscienska）先生正一言不发地收拾着讲桌上堆放的实验器材，而在窗外，一种令人不安的、变幻莫测的黄昏正在将空中的红晕渐渐污染成幽暗的黛紫色。几个坐在前排的女生小声地交流着什么，时不时担心地抬起头来，看一眼黑板上密密麻麻地书写着的化学反应方程式，像是在讨论化学问题，又像是在装模作样地讨论着晚上究竟该吃些什么，但这些与我无关。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邻座的石濑同学。
不出所料，石濑同学正茫然地盯着黑板上的方程式，绝望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光芒。她在笔记本上认认真真地记录下了老师所讲的重点内容，但显而易见地，这并没有什么用。
……真是有够不容易的。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回了自己的课桌上。
就在这个时候，下课的铃声响了起来。
斯薇特兰娜先生淡淡地说了一声「下课了」，便拎着自己的包、快步离开了教室。
似乎是要赶着回去陪自己年幼的女儿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默默地将桌上的教科书收回书包里。
「石濑同学、石濑同学，晚上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海原同学又一次兴致盎然地凑到了石濑同学的桌前，声音中透着极度的期待。
我有些厌烦地看了她一眼，但这个活泼得有些过分的女孩子显然没能察觉到我的视线。
此时此刻，她正背对着我、用手肘支撑在石濑同学的课桌上，一只脚毫不介意地踩着我课桌侧面的横杠。
换言之，从这个角度，我只能看到她黑色的过膝袜与藏蓝色的学校制服百褶裙之间裸露着的大腿。
为了避免误会，我连忙移开了视线。
「啊……那、那个，很抱歉，今天的话……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
石濑同学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完全被淹没在潮水般的说笑声中、听不真切了。
「诶？那真是太遗憾了……」
全然不顾还在为了拖延时间而装作收拾书包的我，海原千夜子直接坐到了我的桌子上，来回交替地晃着双腿。
「我还在好奇石濑同学的皮肤究竟是怎么保养得这么好的，唔，这么看来，只能等到明天再问了吗——」
「……笨蛋。不要随便给石濑同学添麻烦啊。」
已经整理好了书包的北白川同学走了过来，不满地瞪了一眼海原同学，然后对着石濑同学露出了抱歉的笑容。
「对不起，石濑同学。让你见笑了。」
「没、没事的……那个，大家愿意邀请我一起……非常感谢……如果、如果明天有机会的话，一定……」
「什么嘛！音羽你才是笨蛋！」
结果雏鸟同学……并不是，石濑同学的话才刚刚说到一半，又被海原同学气呼呼的反驳给打断了。
北白川同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在说什么呢……给我向石濑同学道歉啊，你这个笨蛋。」
「石濑同学对不起！可以了吧？——音羽你这个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压到我的书了。」
直到海原同学冲北白川同学撒完疯，我才终于找到了向她搭话的机会。
「啊？」
海原同学回过头来，表情显得相当微妙，看起来似乎才刚刚注意到我的存在。
「哦，对不起对不起，没注意到。」
她轻描淡写地向我道了句歉，然后跳到了地上，快速地跑向北白川同学的身旁。
「那，石濑同学，我们先走啦！」
海原同学活力满满地挥着手。另一边，绫小路同学也收拾好了书包，正愉快地笑着、等待朋友们一起去食堂。
「如果明天有空的话，就一起去玩吧！」
「嗯，好的！」
石濑同学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看起来已经找到朋友了呢，石濑同学。真是太好了。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继续低着头、装作在整理书包。
过了大约三分钟，周遭的喧嚣与嬉闹已经完全地被黄昏的阴影掠过了。一切令人厌烦的嘈杂都在微凉的晚风中分崩离析、化为乌有。料想此时教室中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我释怀地舒了口气，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教室。
——然后，我才注意到，石濑同学正站在我的桌前，平静而温和地微笑着。
轻浅的凉风吹拂起素色的窗帘，将落日的最后一缕铬黄色洒在空无一人的教室中，也映在她浅棕色的侧发与白皙的脸颊上。
「……」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正在止不住地颤抖，大脑也变得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她要干什么？不是说有私事要处理吗？
难不成，真的是像我之前猜测的那样，她其实是「异见者」的间谍，被派到这所学校里来、秘密地执行刺杀任务……？
可为什么会是我？我和她无冤无仇。真要说的话，她还欠我五百日元没有还。
如果就这样死在这里的话……不，我不愿意去设想那种后果。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制服裤子的口袋，里面应该还放着一把裁纸刀，但如果她真的是「异见者」的间谍的话，仅仅只用一把刀是对付不了她的。我听说「异见者」的间谍都有着恐怖的身体能力，能生吃婴儿、还能从腹中喷出硫酸——
「浅见同学……那个，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
见我一直盯着她看，她有些羞怯地低下了头，原本就很微弱的声音现在更是因为紧张而扭曲得不成样子。
「……啊？」
我愣住了。
「就是，那个……因为你中午请了我，所以我也想、想要请你吃一顿饭，作为中午的报答……」
当然不行。开什么玩笑。我和你又不熟。我也不需要你的报答。别自作多情了。我还没穷到要让一个仅仅只认识了一下午的女孩子施舍晚饭的地步。
……虽然很想这么说。
但是，这样的话，我完全说不出口。
我完全……找不到任何合乎情理的拒绝借口。
「和朋友已经约定好了、要一起吃饭」？别开玩笑了。这整个下午，她都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安安静静地趴在桌子上睡觉。约定？和谁约定？在梦中约定吗？这种当场就会被戳穿的谎话，连说出口的必要都没有。
「我不需要你报答我什么」？这种话和「你的报答毫无意义」有什么区别吗？我和她又不是仇人……至少暂时还不是。根本没必要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种失礼的话来。
「你不是要去处理你的私事吗」？这样的反问句已经不再是拒绝的借口了，而仅仅只是垂死的挣扎。她会在这里静静地等我整理完书包，就已经说明了，刚才她说「有私事要处理」，不过是为了拒绝海原同学的邀请。如果连这种事情都看不出来，那我这十几年基本上也就算是白活了。
「……真的可以吗？」
我不安地问了一句。不知为何，我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完全想不明白，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当、当然可以……」
她点了点头，看似无意识地攥紧了制服裙子的一角。
「我知道了。那，石濑同学，我们走吧？」
「……好的！」
她突然抬起头来，吓了我一跳。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石濑同学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那，我们去便利店吧！」
「便利店？」
我愣了一下。
「为什么不直接去学生食堂呢？」
不管怎么想，学生食堂提供的伙食质量都比便利店高了不止一点半点。
「因……因为食堂的人太多了……那个，人太多的话，我会觉得……不好意思……」
她移开了视线。
「浅、浅见同学是怎么想的……？如果想要去食堂的话……请告诉我，我……我也会陪着的……」
「不，便利店很好。」
没有一丝顾虑，我立刻做出了回答。
唯一让我感到惊讶的，只有得知她居然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件事而已。
「是、是吗，太好了……」
她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般，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而与此同时，我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嘴唇正在止不住地直打哆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