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整个上午四节课，我都是在一种浑浑噩噩、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度过的。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一同翻动课本的声音、枯燥乏味的授课内容与相互之间的交头接耳……无数微弱的噪音搅得我心烦意乱，疲惫不堪却又难以入睡。当我闭上眼睛时，眼前只浮现出了一些幻象，没有轮廓、没有实体，被一层灰褐色的雾霾笼罩着、战栗着。
冲绳岛战役，这个词语莫名其妙地闯入了我的睡梦中，如同一场铁雨、将雾霾悉数吹尽。暖湿的梅雨季节已经过去，在一个晴朗而炎热的午后，一颗炮弹落在糸满城郊的民居中、炸裂开来，崩解的瓦砾、碎裂的家具残片、断肢与碎肉伴随着升腾的黑烟散落到四周。紧接着的应该是孩子的哭泣、女人的惨叫与男人的哀嚎，但我听不到声音。在这片蔚蓝的、广袤的晴空下，在混合着血与硫磺味的恶臭中，干枯的草木与低矮的破屋燃烧着。火焰中有什么人在彼此杀戮，成千上万的男人，无论他们穿着的制服是浅灰色还是土黄色，无论他们的皮肤是白色、黑色还是黄色，无论他们是富足还是贫穷、善良还是恶毒，此时此刻，他们个个都干瘦如柴、佝偻如猴子，用枪、用刀、用拳头、用牙齿和指甲彼此杀戮、肩并肩地死在尘土之中。浅淡的游云沉默着流过无边无际的晴空，而一个抱着两岁女儿的孕妇被炸死在了逃生的路上。这里是地狱，我想，我闭上眼时便来到了这里。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一阵难以忍受的头痛让我几乎呕吐出来。过了一会儿，我平静了下来，从课桌上抬起身来、审视周围。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已经结束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没有了刻意装作收拾书包的必要，我拉开课桌的抽屉、将仍然摆在桌面上装样子的教科书胡乱地扔了进去，起身准备前往便利店、解决今天的午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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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麻烦再给我一盒那个。对，就是那个，谢谢。」
吃完午饭，我又向机器售货员先生/小姐额外要了一包胃药，兑着热水喝了下去。
昨天，桑原在离开教室的时候，冲我喊了一句「明天再来找你玩」。但实际上，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她了：若是再发生一次像昨天中午那样的事情，我非得当场死于胃绞痛不可。虽然听起来有些遗憾，但我并没有死在这家伙手里的打算——而经过综合考虑，一包暖暖的胃药可以有效地避免这种结局，所以我便也无暇顾及过量服药的副反应，一口气将一整包胃药全部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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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我重新推开教室门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被放了鸽子。
教室里空无一人。
不知道为什么，桑原那家伙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来骚扰我。
虽说这委实是一件应当「谢天谢地」的大好事，而我也并不在乎她究竟又蹿到什么地方撒欢去了，但我还是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她几句。
都是这家伙的错。如果不是这家伙，我也没必要把那一整包胃药都喝下去。可恶。可恶至极。
一边这样想着，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开始预习下午的课程。
今天下午一共有四节课。两节是物理、两节是工程，都不是什么轻轻松松就能预习完的课程。
而就在我对着一道要求证明两个非对易算符能否拥有共同的完备本征函数系的问题苦思冥想的时候，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教室的门被推开、担任风纪委员的卡莲·全名超难记同学独自走了进来。
我看着她，有些发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中午好，浅见同学。」
我还在思考着要不要向她打招呼，卡莲同学却率先向我搭上了话。
「中午好。」
你打乱了我的思考。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装作和善地笑着回答。
这种毫无意义的社交对话，进行到这个地方，原本就应当结束了。但为了报复她对我思路的打断，我又刻意问了她一句：
「风宫同学今天也去陪男朋友了吗？还是说岩崎同学今天又回家去了？」
再一次地，我看着她的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原本平静的神情也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慌乱。
「怎、怎么了啊！明天就要测验了，来班里复习有什么不对吗？倒是你、上课从来不听讲，只知道睡觉……」
她继续小声地说着些什么，但全都是答非所问。我笑了笑，低下头去继续思考刚才没做出来的那个问题。
如果两个算符拥有共同的完备本征函数系的话，那么，假如说，我能够先找到一个在特定区域内的平方可积函数的集合——
「如……如果说你有什么不会的问题，随时来问我也没关系的！」
卡莲同学突然抬高了声音，吓得我一哆嗦，几乎把手里的笔扔了出去。
「毕、毕竟，明天的测验，如果你及不了格的话，我们班在年级中的排名就会下降，对吧？所……所以说，让我无条件地教你也是可以的……」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风纪同学。如果接下来遇到困难的问题，就麻烦你为我解答了。」
尽管她又一次打断了我的思考，但我也能隐约察觉到，她是出于好心、而不是单纯地想要讽刺我。因此，我还是像这样，客客气气地认真回答了她。
可风纪委员却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即便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打开教科书、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一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
真是个奇怪的人，我瞥了她一眼。不过，只要她不像桑原那家伙一样、主动跑过来骚扰我，我们就能和谐共处、相安无事。
那么，继续刚才的构想。如果在这个矢量空间内，我能够计算出两个算符的对易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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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虽说过程并不轻松，但当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还是勉强地预习完了下午的课程。
石濑同学和昨天晚上邀请她一起去吃饭的三个人一起、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将书包挂到自己的座位后面，石濑同学小声地向我打了个招呼。
「那、那个……浅见同学，下午好……」
是因为教室里人太多的缘故吗？总感觉她的声音又开始变得紧张起来了。
「下午好。」我说。
「你们安静一下，要开始上课了。」
就在我想着接下来应该再和她说些什么的时候，教授物理的谢尔盖·扎哈洛维奇·戈洛夫琴科（Sergei Zakharovich Golovchenko）先生已经站在了讲台后方，用低沉的声音结束了班级中嘈杂纷乱的私语。这是个长相凶恶、有些秃顶的男人，大约六十五岁上下，仅有的那几根头发也已经被摧残得不成样子。
不知为何，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瞪了我和石濑同学一眼，把石濑同学吓得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地打着颤。我立刻瞪了回去，但他并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转过身去、开始在黑板上抄写公式。
「就像上节课所说的，如果两个函数是某个给定算符的两个具有相同本征值的本征函数，那么这两个函数的线性组合也必然具有相同的本征值。那么，假如想要得到一个在给定域内正交的线性组合，就应该……」
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依然在喋喋不休地讲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但我已经不想听下去了。于是我趴到了课桌上，准备开始睡觉。
就在这个时候，一张纸条飘落到了我的面前。
我拿起纸条，上面用我所熟悉的清秀字体、工工整整地写着：
「浅见同学……他讲的内容、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怎么办啊？」
署名是石濑绚。
我看了一眼石濑同学。此时此刻，她正一脸焦急地望着我，一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出口的样子。
可是，她能不能听得懂，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和她又不熟。再者说，问我也没有用。我还要睡觉。
于是我把纸条翻了个面，在上面写了一行字、递了回去。
「你先不要听他讲课了。他现在在讲的，是教科书第三章的内容，听不懂是很正常的。你先从第一章开始，把书看一遍，如果有哪里看不明白的话，请告诉我。我详细地讲给你听。」
石濑同学接过纸条、读完之后，茫然地点了点头，像我说的那样，从第一页开始、看起了教科书。
于是我便坐在旁边，一边忍受着谢尔盖先生无趣的授课。一边等待石濑同学向我提出问题。
对于课本内容，她理解得很慢，但是态度相当认真。
就这样静静地观察着她的侧脸，我在清醒中度过了一整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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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时，海原同学又是第一个来到了石濑同学的桌前。
然后，毫无顾忌地，再一次背对着我、坐到了我的桌子上，两条腿悬在半空中、来回交替地晃着。
「小绚、小绚！」
她欢悦地喊着石濑同学的名字。
关系已经变得这么好了吗？我稍微感到有些惊讶。
「晚上也一起去吃饭吧！」
「好呀。」
连迟疑的过程都没有，石濑同学便立刻答应了。
「对了对了，下午上课前、你提到的那个牌子的护肤品，吃完饭以后要不要去看看？」
「嗯……我对那个也有点感兴趣。怎么样，绚？晚上有时间吗？」
令我更惊讶的是，原本言行端正认真的北白川同学，在整理好书包后、竟然没有将海原同学直接拉走，而是像这样理所当然地加入了对话。
「今天的话，没问题的。」从石濑同学的声音中，我再也听不出一丝的紧张感，「宿舍的内务、昨天都已经整理好了。」
「那么那么，既然这样的话……」
绫小路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语气故作神秘地贴近了石濑同学。
「从化妆品店回来以后、就让我带着小绚，去个有趣的地方吧？」
「有、有趣？」石濑同学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有些迷惑，「是……是新开业的游戏厅吗？」
「什么新游戏厅……比游戏厅还刺激！」
绫小路同学一副「我看你是完全不懂哦」的表情，像是观察着一只稀有的虫子那样，在近距离下紧紧地盯着石濑同学的脸。
「还可以教你……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哦？」
「新、新世界的大门……？」
石濑同学不知所措地重复了一遍。
「对呀。来呀，来看就知道啦！」
北白川同学轻轻咳嗽了一声。
「不要把绚带去那种奇怪的地方。你也稍微自重一点，爱未。」
「诶？又要去那种店了吗？」
见石濑同学整理好了书包、站起了身，海原同学也从我的桌子上跳了下来，跑过去贴在了石濑同学的身上。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石濑同学并没有躲开。
「什、什么叫奇怪的地方嘛！音羽你上次看那本哈利强吻德拉科的漫画的时候，不也看得相当入迷吗？！」
「那……那是因为……！」
北白川同学脸红着想要辩解，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总、总之我们先去吃饭吧？」
石濑同学茫然地苦笑着，看起来简直像是个刚刚工作没多久就遇到了一堆问题儿童的幼儿园老师。
「啊、好呀好呀！我想吃牛肚包！」
「……吃那种东西，当心晚上不消化。」
「有什么不好嘛！再配上几块松露巧克力……」
几个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黄昏迅速弥漫，逐渐变成幽暗的夜色，而我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里发愣。
我突然感到有些失落。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紧接着我便感到一阵恶心，为自己刚才的失落而感到恶心。我摇了摇头，将那种恶心的想法驱散到脑后，整理好书包、没有吃晚饭便回到了宿舍，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考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