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这回儿父王差不多已经晚餐完毕了。
我立在窗边望了望天色,夕阳已落下一半,挂在地平线中央。
王城内已没几个人在走动,就连拾荒者也蜷缩在角落里准备入眠,建筑的阴影倒向了我这边,似黑色的爪,颇有些压迫感。
余晖穿过云层,将清澈的云染成金色,亦染上了我的脸颊。
湛蓝的眸子中映出这一切的景象,心头想着一会儿该说的话。
躲是不能躲了,今晚至少要能和父王说上话才行,想要保住自己的命,那就得把毕维斯安排的事给办好。
转身走向门边,贝拉今天不执勤,门外也只有看守的士兵而已,他们向我象征性地行着礼。
一楼,空旷的大厅内只有一个陌生的女仆在清扫地面,见我来了,把头埋得更深,更卖力地做着工作,她的手臂上有鞭痕愈合留下的疤,大概曾受过上任主人的虐待。
鞋跟踏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脚步声,在清冷的厅内格外明晰。
推开门之前,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腿根。
那里绑着一根袜带,上面挂着我的燧发枪,藏在裙下应该是比较安全的,因为我的身份几乎不会被盘查,就算被查卫兵也多为男性,至少不会摸到我的大腿上去。
舒了一口气,缓缓推开了房门。
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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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洛拉…”
父王这一次半躺在卧榻上,白日里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强做姿态,晚上却因为身体扛不住而寸步难行。
明明不必去听二王兄那荒唐的建议,好好休养身体还能再多活几年。
我虽然因为标记者的体质不会受病弱之苦,但要我选择的话,还是宁可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说到标记者,甚至我还听到过有些传闻,是关于父王在进行标记者的身体研究,用于治疗自己的病。
但实际上,衰老并不是疾病,所以当然无药可医。
礼节性地退步行礼,我突然的拜访让他有些猝不及防,连自己最注重并长期保持的“健康形象”都没来的及做出来。
但他本没必要对我隐瞒,我也威胁不到他什么,只不过是出于面子上过得去而已,现在被我知道了,也不用再坚持了。
“为什么还要过来,赶紧回去,我不是叫你不用再来了吗。”
他坐起身来,一只手撑着大腿,手边的柜子上还放着一碗淡紫色的汤。
那是用颠茄汁和莴苣汁按三比七混合稀释之后制成的药,只能用来镇痛,却不能根治他的顽疾。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他正准备用药了。
父王的手生着老年斑,褶皱丛生的皮肤亦像被拉扯过度的塑料皮似的,失去了光泽和弹性,他去够药剂,颤抖着的手却碰到了汤碗的边,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正考虑着如何将话题继续,倒是来了个转移父王注意力的机会。
“我再去取一碗吧。”
下人们开始收拾地上的残渣,我则准备转身去厨房。
“算了。”
刚扭过头,身后就传来父王阻拦的声音。
“芙洛拉,你过来。”
似乎是转机。
我犹疑片刻,还是走到了父王跟前,只隔了不到一米的距离。
他真的老了,虽然曾经飞扬跋扈,但终究也有老去的一天。
尽管厌恶,但是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却没有不适的感觉。
该说不愧是亲生父女吗,从他的脸上我竟看出了与自己几分相似的色彩。
“你依旧记恨我吗?”
和上一次同样的问题。
看来他渴求一个答案,或是出于内心的不安,或是出于对我的愧疚感,抑或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
我无言。
怎么可能不恨他,但是面对这样的一个迟暮老人,一定要我说欲杀之而后快却做不到。
说不定,我是希望自己能原谅他的,但是他曾经做出的事却让我于情于理都无法释怀。
“都回去吧,我和芙洛拉单独相处一会儿。”
父王这么说了,下人们也纷纷退去。
直到人都走光了,我才开口。
“我还是恨你。”
说出来了,本该换个更温和的说法,我却直接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果然……。”
父王轻轻摇了摇头。
“也难怪啊,毕竟我对你母亲做出了那样的事。”
他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不可一世的父王想在我面前悔过吗?
“只有对你,芙洛拉,这只有对你才能说的话。”
他看着我的眼睛。
“我曾经健康的时候几乎无所畏惧,威胁自己的就统统铲除,妨碍自己的就统统处死。”
父王咳嗽了两声。
“眼看着自己命不久矣,每当卧于床榻合上眼,眼前就全都是自己曾经折磨过的,伤害过的那些人的脸,在我面前挥之不去。”
“明明只是一挥手就轻易要了他的命的人,几年前连他叫什么都不清楚,最近他的五官却在睡梦中越来越明晰了。”
这的确是只能对我说的话,因为正如他知道我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就算他对我示弱,对我讲出他有多么不堪,我也不会泄露出去。
他要找一个人来倾诉,大概父王也快被噩梦和罪恶感压垮了吧。
“我很怕,自己要是真的与他们相见了该怎么办,主祭丰收之神的祭司对我说,人死后会因生前的罪恶而受到惩罚,他生前偿还不了的,就要他在无穷的轮回中慢慢受苦。”
父王继续着他的话。
“我越来越害怕了,我不能死,我不能面对那些人,我必须活下去,我曾经对那种宗教的学说不屑一顾,现在却越来越发觉自己曾经是多么愚蠢和不敬,我必须再活几十年,至少让我为神明们修筑庙宇偿还完欠下的债——咳、咳……”
我赶紧走了过去,扶起他的胳膊,轻抚着他的背。
不向人祈求原谅,却向神祈求原谅。
到了这种时候,还妄想物质的付出能换来人心的回报吗,甚至异想天开神会为你的罪恶买单。
人只能活在人的世界里;自己造下的孽只有自己才能偿还,为何要妄想那不存在的神会宽恕你的罪恶。
我不会原谅他,就算到死也不会。
就让我看着你的生命像腐坏的落叶一般逐渐消亡吧。
我虚情假意地安抚着父王的胸口,说着安慰的话,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绝望吧,看着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慢慢流逝,自己却无可奈何,最后含恨而终,这样的结局应该与你相当搭调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