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受难日。
火光在蔓延,热度灼烧着我的皮肤,嘶喊在耳边回荡。
父亲……
抱着怀中没了呼吸的他,放大的瞳孔和凝固在脸上的恐惧,腥臭的血味和烤糊的皮肤,我竟察觉不出这是与我朝夕相处的人。
太突然了,突然这样,我伴随着苦难降生到世界上,活下来便十足不易,本以为早该麻木了。
嗯。
现在,也确实麻木了。
嗜赌又没用的男人,只能靠年幼的女儿卖身来养活的男人,干脆就这样死掉好了。
但菲尔不该死。
我的弟弟,不该死。
他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动力,他就那样消失在熊熊燃烧的火之中,连尸首都不能留下。
还能挤出眼泪吗。
哭不出来了。
一脚踢开他的身躯,站了起来,不知哪儿来的勇气。
没什么可以失去,所以才无所畏惧。
那些体壮如牛的、声音粗犷的、凶神恶煞的人啊,仍在火焰中如恶魔般挥舞着手中的利斧,狂乱地跳着献祭给死神的凶悍舞蹈。
被屠杀的人们无力地挣扎着,被斩下头颅,砍下四肢,这是怎样的地狱绘卷。
人们为什么要互相剥夺才能活得下来呢。
夺走财富,夺走土地,夺走生命。
地位高的剥削地位地的,地位低的剥削地位更低的,一层一层压榨下去,我们则是那最低的一层,承担起整座金字塔重量的,正是我们这样自保都难以维系的人。
而这样的人,迟早有灯尽油枯的一天。
“交不出钱的话,干脆就都杀了,也给剩下几个村做个榜样。”
那个独眼束辫的壮汉留下这么一句话,血腥的屠杀剧便开始上演。
村子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掉了。
有我认识的,有我不认识的,有我痛恨的,亦有我感激的,趴在我身上像山猪一般发泄欲望的,不把我当人踩在脚底的,如今都成了孤魂野鬼。
弟弟……
一想到他的脸,胸口便撕裂了一道口子。
我也这么死掉吧。
人伴随着生母的痛苦降生,之后就不断承受痛苦,成长的痛苦,忽视的痛苦,生老病死的痛苦,就连欢乐的背后也隐藏着痛苦。
脱离苦海,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好了。
那个男人,提着颗头颅的男人,一转身就会看到我,然后我就这样化作刀下亡魂。
一闭眼,就都结束了。
再也不用努力了,不用勉强自己用这样肮脏的身体活着了。
只需要…向前一步的勇气而已。
比起活着,死真是太过容易。
轻阖双眸,等待着迎接我的死亡。
然后,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被什么压住,仰面倒下,空气的热度也减弱了不少。
困惑地睁开双眼。
“多洛莉丝,你在干什么?!”
艾文扑在我身上,压低声音斥责着。
“被他们发现就活不下去了!”
我默不作声。
没错,但是现在对我来说,死就是最大的宽慰。
望了一眼周遭,这似乎是哪家的屋子,因为是砖石垒砌,还没被烧塌,我刚刚大概是被他顺势推进的这间屋子。
“躲进去,快进去!”
他把我提起来,指着屋子角落的衣柜。
“我家这是硬橡木的柜子,火烧不透。”
他这么说道。
干嘛要对我白费力气呢。
你的亲人大概也遭了毒手吧,干嘛还要来管我呢。
啊…这才想起。
艾文喜欢我,我知道这个。
从小我就知道。
但我与他不同,与十几岁就被父亲强迫用身体赚钱的我不同,他出生在家境相对殷实的家庭,将来混个铁饭碗谋求生路是没问题的。
所以从失去纯洁的那一晚开始,我就再没主动见过他的面。
人生下来就已经不同了,差别只在分水岭位于人生路上的哪一站而已。
在我家那破的四下漏风的偏屋里,有时会有醉醺醺的男人把我压在身下,艾文曾跑过来看过一次。
他望了一眼,便蹲在墙外偷偷啜泣。
即使男人粗重的喘息和粗鲁的辱骂声如震雷,我也听到了,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他的啜泣。
从此以后便形同陌路。
那么今日,生死关头的今日,你不去逃命,来管我做什么?
我扭过头,仍要往门外走,手腕被拉住了。
“多洛莉丝,你要干什么?”
“干嘛明知故问。”
甩开他的胳膊,正欲出去,身子却被从身后死死箍住。
艾文的右臂抱着我,左手拼命按在我的嘴上。
“呜…呜……”
也不顾我的意愿,死命地拖着挣扎的我躲进了衣柜,不光是双臂,双腿也被他的腿别住,竟不能动弹丝毫。
差点忘了,平时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他也是个男人,拼力气我总归是不行。
张开嘴咬住了他的手。
如撕咬猎物的狼,犬齿刺入血肉,铁锈味弥漫在口腔之中。
这样也不放手吗。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你不——
我知道,自己对他还是抱有一丝期待的。
尽管明知是不可能的事,但我也还是在暗中期待着,怀抱着如发丝般一扯即断的希望,希望他什么时候能带我脱离苦海。
是折磨让我扭曲了吗,有时我会将自己的不幸归结到他的懦弱上。
为什么不来救我,为什么不带我走。
但我亦深知,我没资格要求别人改变我的命运,明知如此又无力反抗的我,最终选择了逆来顺受。
脸颊上有温热的液体划过。
是我哭了吗?
真稀奇。
品味了片刻,我才明白那是艾文的眼泪。
他为何而流泪呢。
是为了我吗。
想到这儿,对他的恨意却愈来愈重。
莫名的恨意。
真胆小啊,真无能啊,艾文,你这个懦夫。
牙齿刺的更深,毫不留情地,决绝果断地。
这扇单薄的橡木门之外,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艾文屏住了呼吸。
那人转了两圈,并没有仔细检查的意思。
脚步声远了。
渐渐远了。
不久,外面连绝望的嘶喊和挥舞利刃的声音也缓缓平息。
过去了吗?
屠杀结束了吗?今天的噩梦结束了吗?
我不知道,艾文还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我也依旧毫不留情地撕咬着他。
每一秒钟都似万年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