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哭了。
伏地痛哭,声音无比悲怆,是为了他的亲人吗。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那看似和蔼伟岸的父亲,早就是我这儿的常客。
但我不该说,咽下去吧。
火持续了好久,眼前一片断壁残垣,烤焦的味道,无论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的,混杂在一起,混乱着我的鼻腔。
血已不见,只剩下蒸发后焦黑的痕迹,昭示着半日之前的疯狂。
我本该死了。
但现在好好的站在这里,面无表情的、怅然若失的站在这里。
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成了冤魂,只有上天垂怜的幸运儿才能躲过一劫。
艾文是幸运的,可活下来对我来说是不幸。
青烟弥漫,遮住了眼前的景致,我抬头望去,右手遮住刺眼的阳光。
天湛蓝,云素白,往日看来再平常不过的,现在却像无情的冷眼旁观者,对悲剧熟视无睹般地漂浮在虚空。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多洛莉丝,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以后我们要怎么活下去啊!”
艾文满脸泪痕,双眼红肿地问我。
刚才无所畏惧的气魄哪里去了,现在的模样就像个乱发脾气的小孩。
啊,差点忘了。
他本来就是孩子,只是我自己被折磨得太久,对苦难习以为常。
大难不死,我的心态悄悄地发生了某种变化。
由起初的绝望,转为了对弟弟无辜离世的悲愤,这样的死劫都躲得过,是上天的启示吗。
我该向谁祈祷,才能斩断这一环扣一环的噩梦。
那云端之上,是否有神存在。
如果神在倾听,那么能赐予我复仇的勇气吗。
“我…想去溶洞。”
我没有回答艾文的话,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说出了这么几个字。
“溶、溶洞?”
他闻言,啜泣的声音止了大半。
这世上有许多不合理,“溶洞的祭祀”便是其中一样。
这附近几个渔村中独有的,每隔三年联合举行一次的血腥祭典,牺牲年轻而纯洁的女孩,让她们带上足够三天的粮食,独自乘着木筏前往长者们口中的“海上溶洞”。
这样一个连是否存在都不知道的地方,她们只是被嘱咐不停向南划,不停向南,直到粮食耗尽,身心都经受极限的考验之时,神明便会出现,带走信念坚定的女孩,让她与自己共享永生与极乐。
出海的女孩们没有一个回来,三年前我却因为自己早就失去了纯洁而躲过一劫。
大家坚信这样才能确保村中万事平安,子孙无穷无尽。
现在一看,也不过是枉费心机,白白葬送人命。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这般荒谬的事,我明知道它是荒谬的事,却仍坚定不移的信仰着。
并不是对于“神存在”、“神可以庇护我”这种概念的信仰,而是对于“活人祭祀可以换来平安”这件事的毫不动摇。
这很诡异。
我明知道这是错的,却仍对此深信不疑。
就像……
就像思想被什么操纵着,有谁在暗中窥伺我的每一寸心思。
每每想到这儿,就会有些头痛。
倒是正因为这份诡异,我才隐约有种预感。
在溶洞的那以边,说不定真的有某种东西存在着。
不是神,但一定比普通人更有力量,不详的、招致死亡的力量。
管他,只要能复仇,即便是恶魔,我也甘愿献上灵魂。
“可——”
艾文张了张嘴,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可你会死的。”
虽改了口,他原本想说什么我也能猜个大概。
神只会接受纯洁的处女,我这样的人会招来神明的怒火,对吧。
“我要去溶洞。”
没做任何解释,我只是将双眸对准他的眼睛,把话重复了一遍。
只是这一遍更加坚定,声音中透露着不可动摇的意志。
我要去,无论是祈求还是献祭,无论是折磨还是死亡我都毫无畏惧,我渴望力量,能复仇的、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力量,我不想继续这可悲的人生,我要自己争取改变的机会。
即使堕落地狱,也绝不回头。
我知道艾文是村中少有的大户,他家中应该还有几艘出租的渔船停靠在海边,想出海的话还要依靠他。
“我知道了。”
艾文如是说。
他对我所相信的也同样深信,不知是他发自真心的相信,还是被那不可名状的存在修改了认知和思想。
“跟我过来吧。”
他站起身,抹了抹脸上的眼泪。
我随着他走进了之前的石屋,那是艾文原本的家。
他推开桌子,撬开下面隐藏的暗门。
“我家这儿还存着不少粮食,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吧。”
我点了点头。
“那你呢。”
不知怎地,我突然问起他来,下意识地就这么说出了口。
说不定在我的心底仍是关心着他的。
艾文楞了一下,随即将视线挪到了一边。
“我会去邻村的叔叔家,还能躲一阵子。”
真好,到了绝境,竟然还有一步退路可走。
而我只能孤注一掷。
艾文帮着我,把存储的面粉、胡萝卜还有风干的青菜放置了一些在船上。
小小渔船能承载的分量有限,就这些吧。
支撑三天已是绰绰有余了,我只能盼望那传说是真的,并不是自己被逼入绝境时的自我催眠。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艾文问道。
是啊,太快了。
半天之前还在战战兢兢命悬一线,现在却为了天方夜谭的故事而拼死一搏。
对艾文来说,是不可理喻的事吧,想从痛失亲人的悲伤总恢复过来,起码要几个月的日子。
但对我来说,痛楚早成了家常便饭,如果不能忍受,我又是怎么存活至今的呢。
越大的痛,就越要面对,细细品味这份痛苦,接受这份痛苦才能走下去,回避它的话,终有一日会爆发出来,毁了自己。
我不能忘了弟弟,不能伪装他未曾存在,我要无时无刻地想念他,无时无刻地向这块伤口上撒盐。
只有这样,我才能勉强自己活下去。
只有这样,恨意才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