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温和的下午,靠在船舷边上,漫无目的的瞭望着远方,口中喃喃自语。
乘上纳斯缇亚的贼船杨帆出海的第五天,我依旧不知她要驶向何方。
没有地图记载的海域,无处不在的暗礁,飘忽不定的风向。
纳斯缇亚的海图记在脑子里,只有她知道的隐秘小道,如果没有她指引航向那么所有人都会葬身鱼腹,明明没有这个必要的,她却像提防着谁似的不肯透露关于航路的半个字。
风舞动发丝,模糊了视线。
“的确起风了。”
我重复了一遍。
愈加明显的海风似温柔的手,将我的全身覆盖,脸颊像被谁捧着,来自海的抚慰。
只不过对眼下心中愁绪万千的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此刻掌帆的水手也该察觉到了。
果然,片刻之后原本待在下面的水手们纷纷跑出来开始了工作。
人一多,原本安静的甲板之上也变得喧闹,手指顺了顺额前的发丝,颔首走向了连接船舱的阶梯。
“芙洛拉…?”
“凡妮莎小姐?”
在楼梯口向着我走来的竟是凡妮莎,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
“我来透口气,芙洛拉这么早就要回去了吗。”
看样子是没关系了,神态自然,不像有什么意外,我还以为在岛上每日忙的见不到人影的她这种时候来是不是要有什么变故。
我摇了摇头。
“不,凡妮莎姐要是想待一会的话,我陪你。”
慎重地挑选了称谓,如今已经不存在上下级关系的我与她没必要再计较些礼仪,都是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凡妮莎应该也能看得开才对。
应该能……吧?
我瞄了一眼她的表情,眯起眼睛微笑的模样,不像在介意。
“凡妮莎…姐吗,我就惶恐的接受了,以我的年龄明明即使做芙洛拉的母亲也绰绰有余呢。”
我伸手拉了她一把,二人站在了同一水平之上,我也愈加看得清她的模样。
她换了身衣服,粗布的长裙加上纯白的围裙,原本漂亮的长发被盘在脑后,由同样纯白的发箍固定住,标准的厨娘打扮。
但以凡妮莎的资质,无论穿什么都能熠熠生辉。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吗。
即使受过那样的屈辱和折磨,现在的她竟能坦然接受自己的身份吗?因为我没从她的脸上瞧出一丝不甘。
二人并肩走到了一出远离水手们的船舷边。
她的手臂搭在木制的栏杆之上,身体前倾,望着远方。
对一般人来说,这是最舒适也最普通的姿态了,但对凡妮莎却完全不同,她这般刻板守旧的人,这般重视规矩和礼仪的人,应当如往常一般无论何时都挺直腰板,双手交叠于小腹处,秉承着不卑不亢的态度才对。
但她现在这微微眯起眼睛的模样,舒适的模样,简直就是个普通人。
这比之往日更加平易近人的气氛,让我想起了曾经的贝拉。
“凡妮莎姐,最近过的还好吗?”
“哎,现在的工作比在岛上时轻松得多了,只要每日做好饭菜,清理好厨房就行。”
“我不是指这个”
这个问题不知该怎么出口,想了好几种说法,都不如直截了当来的痛快“艾德蒙有没有再对您做些……”
糟糕,心里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太关心就顺势问出来了,明明这么好的气氛,说些愉快的东西放松下心情不就好了,干嘛讲这种显然会伤害她的话。
目光朝她偷偷瞄去,凡妮莎只是波澜不惊地摇了摇头。
后果似乎没有我想象的严重。
“是吗,那就好。”
攥着栏杆的手指紧了紧。
“凡妮莎姐,你变了很多。”
“我知道。”
她轻轻说道。
“我知道,我变了,这看似残酷的经历,对我来说倒是救赎。”
她的目光由远方移至眼下的海面,映出二人的倒影,映在破碎的波澜上模糊不清。
“见过你的人都会说你完美,但现在的凡妮莎姐更像个普通人。”
我没直视她的脸,却试图在海面扭曲的影像上琢磨她的神色。
“芙洛拉认为从前的我是完美的吗?”
她的表情收敛了些。
“强迫着自己表现的像是无懈可击,背后却默默承受着伤痛,不断压抑自己,明知无路可退却仍无可救药地坠入深渊,这样能算完美吗?”
我无言。
“明明普通人才是完美。”她说道。
“普通的浑身都是破绽,被伤害了可以哭,难过了有人可以依靠,开心的时候就能放声大笑,忍受不了还能一走了之,不用强迫自己面对什么,无论何时都有一步可退,这样才能算是真正的活着。”
“比起从前的人生,我觉得还是现在更加幸福。”
凡妮莎撑起身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去。
人情万般变化,海却一如既往的宁静。
徒留我一人,想对着波澜不惊的大海呼喊,却如鲠在喉。
………………………………………………………………
我把芙洛拉带上了。
端坐于船长室内,我这么想着『我带着芙洛拉一起走了,却并非我的本意』
有什么在指引,在脑子里萦绕着,似谁在耳边低语,模糊不清的、阴沉晦暗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孤身一人之时,这声音就会出现。
听不懂的语言,毫无生机的音质,我却能懂它的意思。
那家伙在诱导我。
有多久没听到它的声音了,自从见了芙洛拉后,它的呢喃就未曾停下。
明知道自己被它牵着鼻子走,无形之中却有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往它所指引的道路上进发。
它想要芙洛拉。
冥冥之中,我能感受到它的意志。
我心领神会,却无法用语言讲出。
为什么它会对这样的小丫头感兴趣?要说芙洛拉身上与众不同的特质,最为显著的就是她身为标记者这一点,可在此之前我接触过的标记者也不止她一个。
前思后想,仍是一无所获。
罢了。
它叫我把她带去,我就遂了它的心意,这么多年过去,我也差不多受够了这仿佛无时无刻不被人监视和支配的生活。
部下中有的人认为我希望解开神血的诅咒,是因为厌恶这无法融入世人的外貌,他们错了。
这身特质使我不能与人类之间划下等号,我倒要感谢它,我真正无法忍受的是被指挥着无法获得自由的生活。
或许是被禁锢的太久,我渴望着真正的自由,纯粹的、超脱任何管束与体制的、不掺半点杂质的自由,得到了力量,从一个囚笼中挣脱,却陷入了另一个,这是我不能允许的。
那么,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途径有二。
一是解开神血的诅咒,在我多年的努力下未取得半点进展。
二则是抹消诅咒的源头。
自由像驯兽师手中的奖励,而我则是笼中的困兽,被困在这名为命运的囚牢中,我已日渐疯狂。
『只要能得到自由,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好』
我这么想。
我是见不到它的,它不会允许痛恨着它的我见到它,我无计可施。
可它如今竟希望得到芙洛拉,这无疑是我千载难逢的机会。
终于能接近它了,彻底消灭心头大患的良药就在自己的手中。
除此之外,还有艾文的出现。
我与他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本该恨他的,但那却绝非恨意。
我不敢去仔细琢磨,彷徨之中,被惊吓的我只想赶紧将这团乱麻一刀两断。
这么说杀了他该是最好的选择。
我没能那么做。
想下手的时候,我犹豫了,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只想最大程度地给予他伤害,竟从未想过夺走他的生命。
不得不承认,直到现在为止我也相当在意他。
只不过这“在意”无法具化为任何一种单纯的情感,却更像是某种酸涩而痛苦的物质形成的集合体。
那么,斩断了牵扯我命运的风筝线,再面对他的时候,就能直视自己的内心了吗?
我不知道。
攥紧了拳头,食指与中指的关节咔咔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