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那庞然大物掀起的海浪将整艘船翻了个底朝天,船身侧倾之时,一只橡木桶撞到了头。
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眼前这副光景。
不知何处的岛,显然与之前所见的景致不同,是换了落脚点吗?
可要这么说,船又在何处?
更何况我现在的模样……
衣服湿透了,额角还有血液干涸粘住皮肤的不适感,躺在海边的沙滩上,身边没一个人;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有不少淤青,一看便是受了不少磕磕碰碰。
而且——少爷呢?
他在哪儿?
向四周张望着,从右侧传来声音。
“凡妮莎,你醒了?”
“少爷!”
熟悉的声音,听到后心就放下了大半。
他从不远处的林子中走出来,上身只穿着衬衣,而外套中包裹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捧在胸前。
他快步走了过来,把东西放在一旁,站在那里,踌躇着,像是要说些什么。
我当然是希望他能说些什么的,可他只是头稍稍歪向了一侧。
“感觉怎么样?”
“……”他从前可没问过我的感受。
这不是虚指,自从他步入叛逆期以来,就再没问过我的感受了。
“只是身上有些地方大概被撞到了,没有太严重的。”
实际并非如此,大腿中段还是在隐隐作痛,稍微试图挪动少许神经都会传来切勿乱动的警报,也肿的有些厉害,少爷若是仔细观察的话,是能看得出来的。
只不过他此时的脸并没有对着我。
不过他刚刚的话,算是关切吧。
既然是关切,就应该让他放心,这是我的义务。
就算失去了女仆的身份,我作为独立的一个人,还是非常看重少爷的。
艾德蒙少爷最近变化很大。
不,用很大来形容有些不合适,该说天翻地覆才对。
对我展示出了许久未曾触碰的温柔,言语中也不再带着尖刺,仍是有些多余的自尊在作祟,但那该是少年的矜持吧。
我措手不及。
突然地转变,有什么契机吗,我未曾察觉的,这么猝不及防地变了态度,我甚至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受了什么胁迫。
那么,我能以相对平等的态度来询问他吗。
“之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现在我们在这儿?”
“那座岛…在地震之后突然裂开了,就那么沉入了海底,你受伤昏了过去,幸好船上没什么人,我抢到了艘逃生船,带着你往外逃了。”
少爷的视线稍稍像我这里看了看。
“照着走之前带上的海图,在海上划了一天,走走歇歇,才望到了块陆地,就是这儿。”
他指了指刚刚放下的包裹。
“幸好这儿不是个不毛之地,我出去抓到了只兔子。”
难怪从刚才就闻到了股不属于我的淡淡血腥味,本来还有些不安,原来如此。
话说回来,以少爷那未经锻炼的身手,真的能捕得到野生动物吗?
再仔细一看,他身上到处是刮蹭导致的口子,原本名贵的华服也变成了灰秃秃的破烂模样,额头上有两道泥浆痕,刚好一指宽,大概是抹汗水时留下的,足见为了这微小的猎物付出了多大的辛苦。
全然没了贵族的气派,简直就像个野小子似的。
不过这惨兮兮的样子倒是比那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顺眼的多。
不,不,凡妮莎,你不能这么想。
因为这越界的思量而告诫着自己。
他始终都是艾德蒙少爷,而自己也始终是仆人,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再一想他说的话,原来自己是大难不死吗,也不知其他人和芙洛拉现在怎样了。
“那…我来帮您处理一下吧,划了一天一夜的桨,一定累坏了吧。”
稍微欠身,伸手去抓,可大腿的阵痛又一次袭来。
“放下吧,要处理也该是我来处理,这本来……”
他的声音骤然变小。
“就是给你抓的。”
他看向别处。
我楞了一下。
“呐,少爷,能请您坐到我身边吗?”
艾德蒙少爷像是有些吃惊,但随后微微点了点头,拘束地坐到了我的身边。
明明从前对我怎样都没害羞过,现在倒腼腆起来了。
“少爷,您果然变了许多呢。”
远处的夕阳快要落下,如此算来,自那场灾难已经过去了两天。
这两天有发生什么吗,让他变化如此之大的,我竟错过了。
又或是…只不过给了他两天独自思考的时间罢了。
天边的云被晕染上了玫瑰红,海面顺着变了金红色,波光粼粼的整齐浪花像是折射着微光的钻石,打碎了,散落到海中,一波接一波冲刷着沙滩,到眼前,又铺成一地整齐的水沫,噼啪碎裂,被下一波涌起的波浪没过。
刷啦的声音细碎而零落,但千百道汇聚起来,就成了悦耳的歌,风微拂,纵使在这朝不保夕的荒岛上,我竟有些惬意和安心。
有只海鸥自远处掠过头顶,那身形虽捕捉不及,但它的嗉囊鼓鼓的,是准备回去喂养幼鸟吗。
鸟儿亦有家,有要保护的东西在。
“少爷,今后打算怎么办?”
稍稍侧目,望着他的侧脸,夕阳的光将他那原本还略显稚嫩面孔的背光处蒙上一层阴影,将尚未明晰的硬朗轮廓凸显了出来。
恍惚间让我有了他已长大成人的错觉。
“岛上的物产还算丰富,救生的小船也在这儿,足够等你把伤养好了。”
我对他了解太深,本该能看透他的想法。
可此时此刻我猜不出少爷想说什么。
“最近的陆地离这里不过两天的海路,备上足够的食物,天公作美的话应该不成问题。”
“之后我们就离开这儿,然后……”
少爷稍微迟疑片刻。
“然后你就走吧,凡妮莎。”
他如是说。
“我会当你已经在海上丧命了,离开我的家族,离开这束缚了你半生的囚笼吧,不用再戴着‘责任’的枷锁活下去了。”
少爷终于转过头,他盯着我的双眼。
“父亲的确做错了,我会亲自用双手纠正他犯下的错,这腐朽百年家族的的苦痛和压迫,不该由你来承担。”
我突然明白了,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了,少爷的确已经长大。
明白自己为何而活,有完整而健全的心智,明确自己必须要为什么负责的意识,这是成“人”的标准。
他叫我离开了,我本还在犹豫,可我一开始留在巴尔克家族的目的不就是希望亲看看它开花散叶,日益茁壮吗。
我早就想一走了之,可始终被要对这个家族负责的责任心所束缚,像被钉在十字架上动弹不得,可现在的少爷,我觉得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一切。
既然如此……
我是否也能面对自己压抑在心底的情感了呢。
“少爷……”
“我不会走了。”
“诶?”
艾德蒙眼睛瞪得老大,吃了一惊。
“我还是会留在您的身边,不过这一次,并非是为了我那多余的责任感,而是我自己的决定。”
气氛是不是有些太沉重了?
我露出微笑,发自内心的微笑。
“那么,就让我先来教教您怎么处理野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