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降中！重复，迫降中！飞船船体受到行星重力影响，正在穿越大气层！”
海平线号AI的声音，越来越刺耳。阿洛乔捂着耳朵，紧紧闭上双眼，可是口中还是像被灌了一堆沙土一样，干燥得要命。
“呼呜——”
不知什么时候，大气层气流摩擦船体的声音，透过全封闭的外壳钻了进来。
即使看不见，但阿洛乔还是能感觉到一股股灼热之感袭来。很明显，调温系统出现了紊乱，舱内气压与气温的持续变化令阿洛乔无所适从。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感受到，海平线号真的是一艘上了年纪的飞船……
……
“喂，虽然已经是四五手的旧货了，但是看在便宜的份上，还是买了吧？”
“……好吧。正好我也缺一艘加装了跃迁引擎的飞船……不过看起来不怎么安全啊。”
"贩售之前的十五次跃迁评测都完全没有问题！尽管放心驾驶好了，十年内出问题了的话，就尽管来找我们好了！“
……
上面那些对话，蚊子似地嗡嗡在脑里作响。为什么自己要听信那些奸商的话，尤其是当自己背地里听到他们说，这艘飞船其实是因为超空间跃迁失败过一次才打算出手转让——
——还不是因为没有钱？
阿洛乔被紧紧压在驾驶舱里没办法随意走动，否则他一定又要狠狠捶墙了。
“请放轻松，如果情绪出现波动，将影响您在这颗行星上的居留状态。”
“这种时候还和我说什么居留状态……求救信号呢？！”
“很抱歉，”AI不带感情地说道，“空间振动系统已失效。”
“备用的呢？引力波？中微子？量子纠缠？！”
“很抱歉，跨光年通讯系统已经全方位瘫痪。”
……
“绝对不影响您在途中与其他地点的交流沟通！”
“这又是做过了几次评测？”
“十五次！”“十六次！”“十八次！”
“怎么众说纷纭啊……”
“他们肯定瞒着我多做了好几次评测……回头再找他们算账，先生您打算付款吗？只要五万四千典币！”
……
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是黑市，便宜到了这个份上也是天上掉馅饼……哪有不买的理由呢？
现在又不是可以挑三拣四的年头……
？！
“等等！等等！降落速度太快了！”
阿洛乔猛然意识到，当前飞船的速度即使是以迫降的标准来说，也已经远远超出了限度。他明白，如果海平线号以这样的速度继续下落，就算因为大气层的阻力而大幅减速，最终撞击地面时也足以造成致命的损伤。
“检测到融核引擎已经停止运作，正在为您切换到反重力减速引擎……”
飞船内所有尚未出现故障的照明装置，都因为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而在胡乱地闪烁着。警报系统的声音在AI的话音之外刺耳地鸣响，气压紊乱的舱室之内，暗红的灯光亮起，警示着驾驶员，当前飞船正处于危险无比的异常状态。
“总之快减速！快减速！”
阿洛乔大声地喊着，但无奈只是徒劳。警示灯在驾驶舱的内表面镀上了一层血红，原本为了提醒驾驶员突发情况而设计的醒目照明，在手无良策的此时，却变成了象征灾难的幽光。
在气温控制系统失灵后造成的气温紊乱中，阿洛乔感受到自己的冷汗正从毛孔内冒个不停。
“很抱歉，反重力引擎已停止运作，行星重力已不可抗。”
为什么一转眼间出了这么多故障——
——透过驾驶舱内的监测窗，阿洛乔看到沙土飞扬的行星地表正飞速向海平线号袭来。
是的，飞速向他乘坐着的海平线号袭来。
……
不知挣扎了多久，才从震动造成的昏厥中清醒。阿洛乔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副破破烂烂的景象。驾驶舱的舱门大开着，飞船的船体已经布满了不规则的划痕；因为迫降护盾发生器的故障，松散的金属外壳已有部分被迫降时摩擦大气产生的热量烧穿，变形融化、焦黑发烫的缺口遍布了海平线号几乎百分之二十的表面。
好在飞船船体本身防震性能非常强，阿洛乔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腿，万幸地发现并没有断掉。这下，他才稍微用力地打开固定栓，从倾斜的驾驶舱内滑出来。
“噗通”一声，阿洛乔摔在了地上。这时阿洛乔才反应过来，这颗行星的大气是可供雷佩安人呼吸的。
……
虽然空气可供呼吸，但在阿洛乔眼前铺张开来的天地，却令他感到一阵绝望。
土色的荒原，延伸到了同样呈现土色的天际尽头。肆掠的沙尘暴，剥夺了几乎所有的裸眼能见度；而在沙丘的背面，能够依稀望见向下跌落的、尚未完全风化的滚石，扑面而来的劲风，更带着干燥的沙土气息。
这不是一般的干燥，这是那种百年未雨、连砂砾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水分都被阳光与风暴蒸发殆尽的大旱。仅仅只是站在空气的包围之中，几乎都能感受到，自己身体中的水分正慢慢地被掠过身旁的沙暴抢夺而去。
阿洛乔不禁抬起一只手遮挡住脸庞，以免迅速袭来的沙尘灌入口鼻当中。他感觉自己的脚步摇摇欲坠，除了躲回海平线号暂且坚实的船身内、等待沙暴暂且平息之外，他没有别的选择。
而且，作为对环境要求十分苛刻的雷佩安人，这颗残酷的行星能否包容阿洛乔的存在，他的心中更是丝毫没有底。
……
不知过了多久，风沙拍打金属的声音才少许减弱。
“海平线？海平线？”
舱内，阿洛乔费力地呼唤着海平线号的内置AI。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听来连他自己都猜测，自己的喉咙是否受了伤。
“我在听，请下令。”
AI微弱地回答道，它的声音听起来极度失真。
以刚刚苏醒过来、尚未完全恢复体力的程度而言，只是保持站立的姿势，就已经足够折腾一阵的了。如果大声下达指令，恐怕当即就会暴毙在地上吧。
“从外部……打开货舱。”
“十五重舱门锁第一第二重严重损坏，您要进行强行拆卸吗？”
“真是破破烂烂的飞船……”
“抗议：海平线号在帝国历455年即银河公历第5250标准年时是市场性价比最突出的民用轻型货船，如果您说海平线号是破烂飞船，将可能被认定为对帝国不忠。”
三十五年前的性价比和现在有可比性么？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吧？而且我对帝国持什么态度，现在但凡是个认识我的人都知道吧？
——阿洛乔很想这样说。
但最后他还是摇摇头，决定不和过时的AI计较。
“强行拆卸货舱门。”
话音刚落，神似离子炮弹爆炸的声音震撼了他的耳膜。
……连卸个门都不会好好卸吗？
宝贝机甲没有被这家伙摔坏也被炸坏了吧？
——虽然这个想法在阿洛乔视察了货舱后被感动地排除掉了，但这件事多半会给他留下以后的心理阴影吧。
……
五台机甲，每年研发出一台，却一台都没有卖出去。仅凭他一个人的能力，做得到的只有这些，但他的遭遇却与他对待自己作品的态度，完全不成正比。
别说是行星护卫队不愿出资量产，就算是拆除武装、作为普通的民用代步工具，在发生了一次精神强震之后，也被彻底唾弃。
那个因为精神强震而轻微脑损伤、入院治疗的试用者，可是大脑十分发达的阿莱弥族人，精神力在整个帝国籍内注册的种族中也算是上乘……说没有挫败感是不可能的，但这样就想让他妥协？笑话。
机甲们此时整整齐齐地站在货舱中。
完美贴合雷佩安人体型的构造，赋予了它们作为机械（其实阿洛乔并不仅仅甘心将它们归为机械）与众不同的的魅力和美感。赤橙黄绿青，五种颜色的涂装，配上五种风格的外观，仅仅是看上去的话，还是让人很满意的。
（我说过机甲是一门艺术。如果仅仅是因为外观太精致就被说成是娘娘腔的作品，那艺术思想会从能被捧为主流的粗糙机甲中流失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被客户臭骂一顿后的阿洛乔语。）
更重要的是，它里面是有内在的灵魂的。阿洛乔轻轻抚着下巴，像观赏举世无双的艺术品一样观赏着它们——不，应该叫“她们”。
每一台，高度大概都有将近六公尺。驾驶者将被完美地连接于它们的肌肉与神经中，达到真正的完全操控……并且，得到强化。在各种层面上。
……然而当务之急是，怎样妥善处置这些宝贝们……
……“那个，请问……？”
出于条件反射，阿洛乔猛然回头，厉声质问：
“谁？！”
“呀啊！！”
双方都被吓了一跳，而对方似乎吓得更厉害，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说真的，阿洛乔没想到这里居然可以遇到人……他本来以为，自己要在这个地方像某位似乎在哪里被历史教材提到过的异星远祖一样，进行荒野求生。
（贝什么尔斯来着？——没好好学先祖历史的阿洛乔语。）
定睛细看时，才发现跌倒在地上的，是个柔弱的少女，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
……而且，似曾相识。
脱落的头巾下，披散着的浅色的、似乎泛着银光的头发，在这漫天飞舞的黄沙中被恒星的光芒染成淡金；精致得不太真实的五官，简直像是只有梦中能才见到；而那似乎因为常年在磨难中摸爬滚打而被艰苦的生活雕刻出的身材，更是完美无缺……
……话说。这种时候看什么看啊。不是应该把人家扶起来吗？
这样责备着自己，阿洛乔向少女伸出手：“刚才吓到你了，真的很抱歉。刚才在想事情。你没有受伤吧？”
虽然原本没指望她会愿意被自己扶起来，但一阵温和的触感立刻覆盖了他的手掌。
女孩子的手，原来如此柔软啊。
“哪里，我才应该说对不起……突然之间搭话……”少女拍了拍自己的衣服，面对阿洛乔时却怔住了。
她眨了眨那双清澈的蓝眸：“……好帅气……”
“嗯，还好。”
虽然没有过多回应，但是被女孩子说帅，会开心也是理所当然。
“不……我……我是说……”少女的脸涨红了，声音也变小了，似乎变得尴尬了起来，“……后面飞船里……机器人一样的东西……”
（我觉得，当别人说话的时候，顺着他或者她的视线来判断其用意，是非常重要的技巧。——对某一天的经历心有余悸的阿洛乔语。）
“啊，对不起，”少女突然间回过神来，“请问，你是旅行商人之类的吗……？”
“能算得上是吧。不过，来到这里，大概算是半个意外。”
“这、这样啊……看起来，飞船像是不能再使用了的样子……”
“看起来是。”
“抗议，”AI的声音突然响起，“海平线号在帝国历……”
“闭嘴。”
“遵命。”
“……好奇怪的AI……”
“随它去吧，”阿洛乔感觉糟透了，“说起来，既然相见了就应该自我介绍吧。我的名字是阿洛乔，雷佩安人，标准年龄21岁，初次见面，还请多指教。”
“啊……自我介绍……我的、我的名字叫溯玥，乡龄19岁……标准龄的话，大概……”一阵艰难的心算后，少女勉强估计道，“15岁……吧。”
“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呢，”阿洛乔挠挠头发，“能告诉我吗？”
“……这颗行星吗？这颗行星的话，我们一般叫她阳尘星……你要是说这一带的话，是叫安赫里，也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啊……这里的地名有点与众不同呢。”
“话说回来，”少女似乎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想说的话题，“你看起来需要帮助呢……要到我家去稍微歇歇脚吗？”
“这地方安全吗？这些机甲没问题吧？”
阿洛乔话刚出口，才发觉有些失礼了。
“姑且安全……它们对金属应该不感兴趣。”
“它们？”
“不、不用在意……！”少女急忙指了指自己身后，“那边最近的就是安赫里镇了，如果需要什么的话就先跟我到那里……”
……安赫里镇吗。话说为什么之前没有注意？
阿洛乔顺着少女手指的地方看去，在一阵阵扬尘散去后……
你管那个垃圾场似的地方叫小镇？我还以为那里是废墟——当然，这话阿洛乔没有说出口，对于一个热心帮助外来人的少女来说，实在是太太太不礼貌了。
但是……像那种样子的聚居点……真的没问题？
“跟我来吧……”
没等阿洛乔说话，那温和的触感就再一次覆盖了阿洛乔的手掌。
被女孩子牵着手……原来是这么容易令人忘我的感受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