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晰地感受到的痛苦并非阿洛乔自己的痛苦……阿洛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明白，这不是他的痛苦也不是他记忆中她的痛苦，而是切实的，这个镶入流浪公主体内的智核所感受到的痛苦。
流浪公主的姿态和阿洛乔当下的姿态完全相同。
像一条脱了力的蠕虫一般，卑贱地伏在地面上爬行。暴走的智核持续不断地向阿洛乔的脑内注入难以忍受的冲击，各种各样凌乱恐怖的画面强行在他的眼前浮现。
对帝国的实力早已有所了解的阿洛乔来说，这次的战役不过仅仅是一次“试探”而已。
智核暴走后，他被唤起的记忆中，所有关于战争的画面都全部涌现出来，那些已经忘记的和想要忘记的包括没有忘记的，全部都一清二楚地被痛苦抽动的中枢神经唤醒，无一例外。
在这样的极度混乱中挣扎许久，头部撕裂一般的疼痛才稍轻了些许。
「红色机甲，收到请回答」
通用符的字体还在界面上闪动着，这次似乎是来自舰队的信息。
阿洛乔很想回答，很想向他们报告自己的位置，但不知为何，脑中有股逆流的生物电，在刺激他的意识，告诉他不可以回答。
是智核？
还是那个……逝去的少女？
“不可以回答”
“什么……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些画面是什么？这些恐怖的景象又是什么……？
阿洛乔看见，自己身处某颗行星的晨昏线上。无数焦黑的躯体以扭曲的姿态躺卧在地上，但只有眼睛没有闭上。
这不是类人类种族……这并非是那些传说中的先祖的后裔。状如爬虫类的生物，身体上带着鳞片，虽然已经残缺不全，但阿洛乔能够隐约判断出它们原本的形态。
这是……
“仆禄达……本土文明？”
诚然，在有生物生存的土地上，每一次战斗都意味着生灵涂炭的过程。斜下的夕阳灼热如血，愈是接近黑夜，弥漫在空气中的灼烧感愈是强烈。焦黑的尸体、焦黑的骨架，冲天的深灰浓烟伴随着燃烧的火焰发出诡异的嘶声。
这颗星球在哭嚎？
“……呃唔。”
景象消失了。
视野恢复了正常，阿洛乔再次通过流浪公主的视觉系统，看到这片成为荒原的土地，和成为废墟残骸的装甲兵器。
“你到底是……”
阿洛乔没有问下去，他知道这个问题太蠢了。智核怎么可能回答他，智核能做的不过是把海量的信息输入到阿洛乔的脑中罢了。
这并非假象，这是在行星仆禄达的其他角落，所切实发生的事情。几乎灭种的本土文明在绝望地流落着，这些景象不是凭空制造出来的……
智核再度向阿洛乔的大脑灌入一个奇特的概念。
这是智核暴走后的自我扩展。它连接到了周围所有能够视物的机体上，把它见到的场景一幕接一幕呈上。所以，阿洛乔才见到了晨昏线上战后的凄凉。
最后，智核终于冷静了下来。
「已收到你的位置信息，正在派遣接应船前往接应你撤离」
阿洛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定位了坐标，还把它发送给了远在大气层外的舰队。
阿洛乔远远地望见，有两个迟钝的身影正在蹒跚地迈着步伐，从外表上看，大概是迷宫王子和幻象大师吧。她们也平安就好。
满目疮痍的中型载货船在附近降落后，阿洛乔将自己身边躺着的克隆少女尸体带了上去。
……
直到撤离回到旗舰时，阿洛乔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见到了假的溯玥姐妹。
溯玥虽然表情呆滞、反应变得迟钝，但眼神里却藏着难掩的兴奋；溯翼则是像个比她小了十岁的小姑娘似的，哭花了脸不说，还一直拒绝和任何人搭话。
溯玥没和阿洛乔说多少自己的见闻，溯翼更是一次也没搭理阿洛乔。但从她们的反应和状态来看，她们两个大概也是经历了智核暴走的折磨。
所有还能用的军备都被送去修缮，而等待大舰队的支援到达还需要一段时间。
她们从舰长那里申请了三十小时的休息时间，奥涅武舰长立即批准。阿洛乔送她们回到休息区的房间，整个过程都是沉默着的，谁也没有说话。
舰上的气氛实际上也非常沉闷，激烈战斗后的损失固然很大，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谁也不愿见到这种局面……
“阿洛乔。”
刚从休息区的长廊出来，在通向中厅的拐角就遇到了悠妮。
“……嗯，我在这儿呢。熙雅的歼击队战况如何了？”
“在负责另一区域的作战。熙雅本人状态很好，不用你担心。”
悠妮仍旧像以前一样面无表情，但眼睛里好像流露出了一点点能够被感知到的情绪。
“那个，叫什么来着，狄罗莎长官？对的，先锋舰陨落在行星上，她本人怎么样了？”
“目前在第三战列舰分队继续指挥作战。总之，据我所知你，所在意的人都没有遇难。所以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件事。”
当然知道不是为了这件事。
悠妮站在那里，站在除了阿洛乔外空无一人的拐角处。隔音门外的中厅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如此寂静中站立的半机器少女，身影显得意外地单薄和寂寥。
“尸体分析出什么结果了吗？”
“尚未开始解剖。不过，我的记忆中没有和她们相关的事情。我不确定我真的和那些克隆人有关系。”
“……”
果然过后应该去找溯玥和溯翼谈谈？
不过，当下最重要的应该是弄清楚悠妮和那些克隆少女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如果这中间能牵扯出深入帝国内部的线索的话就再好不过了，越多越好，越详细越好。
毕竟悠妮单从外表上来看和那些克隆少女完全相同，这不可能什么也说明不了。
……
在悠妮带领下，阿洛乔来到了一层的生物研究所。这里的环境完全封闭，设立在距离中厅一层非常远的地方，来回要走过三条曲折的长廊，还要穿过六座计算机资料库。
与雅本那处处透着元是重工业气息的研究所不同，这里暗色调的环境虽然略显压抑，但给人的感觉非常干净。科研设施完全以“精准、实用、美观”为宗旨制造，在强大的技术支持下，许多设施甚至不需要实体来操作，而是完全以操纵力场来实现对研究对象的接触，能够最大程度上保证研究人员的安全。
“你是把尸体带到这里来的机甲师吗？”
刚刚进门的阿洛乔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这个声音有一瞬间让他想起了莉莉芮，但很明显，这个声音的主人要更年轻些。
说话的是个眉发皆白但面容稚嫩的女孩，身材匀称但相貌并不出众，小小的双眼有些微红，体态看上去有些羸弱，但仍旧能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活力。
色素缺失症患者啊。
“啊……是的，”阿洛乔连忙将视线从女孩身上移到其他的地方，“我对尸体进行过了一些扫描。两具尸体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白化病女孩轻笑了一下。
“而且和这位的长相也完全一样呢，呵呵。”
“苏曦，我说了，”悠妮依旧面无表情，“我拒绝被当成第三个研究对象。”
“我本来也没说什么呀……只是觉得这么可爱的脸，被扔到战场上当炮灰真是太浪费了，要是……”
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阿洛乔觉得还是让她打住比较好……
“等等，”阿洛乔抬手昭示自己的存在，“现在两具尸体被保存在哪里？”
“在这里，请跟我来吧。”
带着一丝轻快诡谲的微笑，被悠妮称作苏曦的女孩带着阿洛乔和悠妮两人前往研究所的第一层内室。
这里的气温很低，在没有保温服的情况下不能停留太长时间。一层内室是存放生物标本的地方，也有数个有机物冷冻舱用来保存新鲜的生物个体。这里的照明有些缺乏，但考虑到有些标本被强光照射容易分解，也就可以理解了。
克隆少女的尸体被并排存放在无微生物的全消毒透明舱中，被力场固定在半空中，以免任何接触导致其生物性质产生变化。
所有的衣物都从她们的身体上移除了，而现在的她们紧闭着双眼，原先呆滞的神情，在瞑目之后看起来更像是平静。现在阿洛乔能看到的仅仅是两个双胞胎一样的女孩，像是平静地睡在那里，正身处甜美的梦境。
“我对她们的遗体做了非常精细的消毒和抗氧化处理，”苏曦走上前去，用戴着胶质手套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透明的舱壁，“现在又处在无菌环境中，可以存放很长时间。”
“……悠妮，能想起什么吗？和这些克隆体有关的？”
“我觉得很抱歉，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的记忆中有一些内容仍旧被锁死，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着实地说，我的记忆里确实没有任何与这些克隆人有关的东西。”
“失去了对同类的记忆还真是可惜呢，”苏曦故作感慨地轻抚脸颊，“要是能上演一场亲属遗体相认的催泪戏码就好了……”
“对此我保留意见，”悠妮仍然面无表情，“不过我觉得我身边这个男人看她们尸体的眼神有些异常。”
喂，哪里异常了？
“只是觉得，意外和普通的少女那么相像，有些许吃惊而已——”
几乎是异口同声，悠妮和苏曦同时说道：
“——恋尸癖在这个星际社会里并不罕见，没什么丢人的哟。”
区别仅限于悠妮是面瘫着说的，而苏曦则是一面轻抚脸颊，一面眯着眼睛微笑着说的。
咳，眯眯眼都是怪物？
“好吧，好吧，随你们便，”阿洛乔捂着额头，“……但请恕我直言，我不至于无礼到对人家的尸体有非分之想。”
不过说到底，这两具尸体确实勾起了阿洛乔的某些兴趣。既然是克隆体，那么，这些克隆体的原型到底是谁呢。和悠妮做对比完全没有区别的外貌，惨白到几乎透明的肤色，纤瘦的四肢，晶体一样流光溢彩的泛紫长发……
啧，好像有印象，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总之，我在扫描这些尸体的时候，”阿洛乔转向苏曦和悠妮，“发现了一个很诡异的部分。”
“？”苏曦和悠妮同时歪头。
“……你被悠妮传染了吗？”阿洛乔再次拍了下额头，“我扫描到这些尸体的大脑的时候，我机甲的智核突然暴走了，而且不断地向我脑中灌输各种奇怪的画面。顺便一提，是杰斯德林公司的产品，第十九代智核。”
“智核暴走？扫描到大脑的时候导致智核暴走……”
“对，你知道什么吗？”
“嗯……让我好好思考一下……好好…思考一下……”
苏曦故作深沉地考虑了一下，然后又眯起眼睛亲切地微笑起来：
“什么是智核呀？”
“……”
阿洛乔眼前一黑。
“开玩笑的，我还是听说过这种东西的，”苏曦收起笑容，仔细思量着，“……不过扫描生物大脑导致智核故障这种事，从来没听说过……”
“不是故障，”阿洛乔纠正，“是暴走。暴走，就是含有人工智能元素的装置突然间拒绝接受用户的命令，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然后过一段时间再恢复的症状。”
“那……我们用超高精度的扫描仪把大脑再扫描一遍？”
“……能行吗？”
“能行，放心吧。虽然大脑失活了，但是扫描神经结构的话，还是可以推测出一般情况下的生物电流是怎么流通的。”
……就这样，透明的舱室中亮起了几道穿透性极强的光线，直接对尸体的大脑进行了全方位的强扫描。这种强扫描会对大脑进行强烈的辐射，如果人还活着的话，恐怕会遭受不小的痛苦。
苏曦和悠妮两人全神贯注地看着两具**的尸体，神情庄重得好像要为她们举行葬礼一样。但阿洛乔却看到，尸体的眼睛突然睁开，用悲痛的眼神望着自己——
——是幻觉。
但是，当扫描结果出来的时候，脑波模型却让阿洛乔大吃一惊。
“怎么了，阿洛乔？”
“……”
“？”苏曦歪着头，看着阿洛乔。
“……”
阿洛乔没说话，但他知道，这个神经结构中电流的运作方式，和他机甲中智核的模拟神经运作方式如出一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