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我把手套和一张写着『谢谢』的字条,一同放入了琴吹同学的桌子里。
一向来的很早的琴吹同学,今天早上却在刚刚好的时间才到学校,一边不自然的把眼神从我身上撇开,一边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大概是把教科书放进桌子里的时候察觉到了吧。她带着点吃惊的样子,从桌子里拿出了粉红色的手套,皱着眉头露出了些许寂寞的表情,然后紧紧的把手套抱在了胸前,伏下了视线。
「……」
我带着难受的心情,看着这一幕。
我一直很在意流人变得有些奇怪的样子,于是和竹田同学约好,午休的时候在图书馆的地下室碰面。
竹田同学好像先到了的样子,桌子上放着已经摊开了便当盒。绘着卡通图案的饭盒里,盛着培根芦笋卷,还有些花椰菜,看起来十分漂亮。
「你还真有胃口啊……」
这里又冷又暗,还有些让人害怕……实在不是什么让人觉得能够好好吃饭的地方……
竹田同学一副平静的样子动着勺子,一边大口的吃着鸡肉饭一边说到。
「我以前就经常一个人在这里喝茶吃点心什么的了。心叶前辈也是,如果现在还不赶紧开动的话,就来不及吃午饭了哦。」
「……没关系的,我一会儿再吃吧……」
竹田同学嘀咕了一句「是这样么」,给我倒了一杯茶。她把茶水倒进了水壶的盖子里,然后做出请喝的动作递了过来。因为实在是已经冷的快要冻僵了,我便十分感激的接了过来。这回好像是茉莉花茶的样子。
看了看桌子上放着的那本《人间失格》,感到一阵寒意的同时,我说出了星期六发生的那些事情。
竹田同学依旧一边淡淡的吃着饭,一边带着如同人偶般空洞的眼神侧耳倾听着我说的话。时不时地,她还会向《人间失格》的方向瞥两眼,接着便继续吃饭。
当我的话终于讲完了的时候,她的饭盒也正好空了下来。
「……阿流为了让心叶学长去追远子学姐而给你打电话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心叶学长从阿流家出去之后,阿流就打电话把我叫过去了。」
「那是几点左右的事情?」
「大概是中午前面一点点吧。因为是叫我去做饭,我那时还带着材料……那个时候的阿流,还是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高兴的对我说着,心叶学长抛开了和七濑学姐的约会,到远子学姐那里去了。还说心叶学长,果然更加喜欢远子姐什么的。」
终于明白了这次又被流人耍了一回,实在是让人感到很不愉快……而且这件事还,又一次狠狠的伤害了琴吹同学。
竹田同学继续说到,好像流人在吃完竹田同学做的午饭之后,曾经拿出了一本相册。
「那个,难道说是远子学姐母亲的相册么?」
我想起了那本放在抽屉深处的相册,不禁感到一阵战栗。
「不是的。是阿流的相册啦。啊啊,不过那里面基本没有阿流妈妈的照片,全都是远子学姐一家的照片呢。阿流也说过,远子姐的家才比较象自己家什么的。不过他这么说的时候倒是一点也不寂寞,反而是很平常的样子就是了……」
异变,是在翻阅相册的途中发生的。
直到刚才都心情很好的说着话的流人,突然脸色发青,凝视着相册中的一页,沉默了。
「那表情好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样,一动不动的,直直的盯着那本相册。就算我试着叫了声『阿流』,他也还是毫无反应,好像完全没有听到的样子。」
「流人看着的,是什么样的照片?」
「只是很普通的……照片而已啊。」
竹田同学的眼中浮现了些许的困惑。
「至少,对于我来说,只是张普通的照片而已。好像是圣诞节的时候,在远子学姐家的餐桌上聚在一起的样子。远子学姐和流人,还有远子学姐的父亲,一起围坐在桌子旁,远子学姐和她的父亲拿着一盆火鸡,对着相机这边开心的笑着,阿流则是开心的举着放有蛋糕的盘子。三个人都穿着像是手织的毛衣。不过照片里却没有远子学姐的母亲,我想她应该是拍照片的那个人吧。」
安稳的圣诞聚会……究竟是那张照片里的什么东西,给予了流人那么大的冲击呢?流人好像在紧紧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之后,突然说了一句话。
「『骗人的吧——』」
接着,他打开了壁橱,像是发了疯一般的翻出了里面的东西。
将一个纸箱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口气全都倒在了地板上之后,他便开始趴在地上仔细地找起什么来。这样重复了好几次之后,他突然又僵住了。
「接着,阿流又这么说了。」
「说了什么?」
「『难道不是结衣夫人么?』……那时候他的脸色就好像死人一般的发着青……」
「!」
我不仅倒吸了一口冷气。
难道不是结衣夫人么?
那是指,下毒的——那件事么?那到底是谁,是谁下了毒药呢!
还是说,原本就没有毒药这回事?天野夫妇死亡的原因,只是简单的事故么?
「阿流一副非常痛苦的表情,从家里走了出去,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好呆呆的站在玄关门口。又过了不久,阿流的母亲就回来了。」
「叶子小姐……!」
「嗯,她带着一副非常恐怖的表情,就算我和她打招呼也没有理睬我,就那么走进了家里。好像正在生什么气,又非常焦急的样子。」
为什么叶子小姐回到家里去了啊。远子学姐也说过『阿姨应该不在家里的吧?』。也就是说按叶子小姐在周六的预定原本是不应该在家里的才对。然而……
对于流人的这种行动,我也和竹田同学一样,一点也搞不懂原因。
竹田同学说在这之后,她就回家去了。
「给阿流的手机打了很多次电话,却一直没有人接,发邮件过去也没有回音。阿流……原来是到心叶学长的家里去了啊。」
「……他想要把远子学姐的事情托付给我。」
竹田同学轻轻的把手放在了《人间失格》的封面上。
「就好像是遗言一样呢。」
带着冷冷的表情说出来的这些话,让我不禁一阵颤抖。
「你在说什么啊。像流人这种人,怎么会自杀——」
「这我就不知道了哦。因为阿流是个差劲的人嘛。很容易就让女孩子哭出来……如果突然间放任他不管的话,也会闹别扭啊发怒啊大哭啊什么的……总是,那样自作主张,是那种只依着自己的感情活下去的的人……我是没有办法理解的啦……还真是有点……憎恨他呢。」
空虚的表情上,浮现了像是玻璃碎片般的些微感情,紧接着又消失了。
这一瞬间的表情,让我有些发揪。
竹田同学的手仍旧放在《人间失格》的封面上,一动也没有动。
直道最后,我也没能明白流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放学后,我来到了音乐厅上的个人画室,拜访了麻贵学姐。
「哎呀,是这样么?哦——那个小子,那么不顺利么?」
她一边面对着画板动着笔,一边用骄傲的神情说到。
「嘛,他总是一副任性的样子,还喜欢喋喋不休的,偶尔让他感受一下这种程度的痛苦不是也不错么。不这样的话,他可是会变成那种俗不可耐的人的呢。」
明明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竟然还能够把他说成这样啊。当我问了问流人有没有来过这里时,她回答了一句「就算来了,我也会把他赶走的哦。」,让我实在是感到无话可说。
「男人为什么都这么没出息呢?平时就像是纸片一样脆弱,还会一下子就变成那副样子。窝在家里不出门啊,自杀啊什么的,让人真是生气,实在是太麻烦了。」
她好像十分生气的样子,眉头都抬了起来。
「那个——流人还没有自杀吧——」
竹田同学也是,为什么总是把话题引向这种沉重的方向呢。虽然星期六的晚上,蹲坐在我家门旁的那个流人,看起来就像是被扔下的生病小狗般脆弱。
「不是的,我是说另外一个笨蛋的事情。」
「另外一个……?」
麻贵学姐带着点灰暗的声音说道。
「是黑崎保。」
我不由得一怔。
「从萤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怎么吃过东西了,就像是死人一样。最后连原来那个公司也不管了,真是没用啊。」
看着那饱含愤怒的眼神,我想起那段如同暴风一般的悲伤恋曲。
失去了凯瑟琳的希克厉……
我最后一次看到身为雨宫萤这个少女的监护者,既是她的叔父,也是她的支配者和恋人,更是她父亲的那个黑崎保的时候,正是她葬礼的那天。
看着他急剧消瘦的样子,满脸的胡茬,低落的双眼中满是永远不会愈合的痛苦和绝望……那个时候的他,正如同在荒野中徘徊着,寻找着自己灵魂的欠片的希克厉一般。
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我想他自身也不再期望什么救赎了吧。他只是如同饥饿的幽灵一般,等待着这个世界的终焉来临而已。
「那个男人……把公司扔到了一边,就这样一直闷居家中还差点饿死。明明是不惜去杀人才夺得的,明明是不惜做了很多肮脏的事情才壮大的,那个公司。明明如今都已经快要被其他的公司给吞并了,但他却没有想要战斗的勇气——!如果就那样,那家伙就那样死了的话,萤的存在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么!」
这严厉的口气不禁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盯着画板的那双眼睛,正如同火焰一般的燃烧着。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啊!」
麻贵学姐身体猛的一震,被那双手用力握住的画笔似乎都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她用憎恨般的语气叫了出来。
「他难道以为这样便可以一死了之了么!我拉起他不知道扇了多少下,连手都肿了起来,就这么狠狠的骂了他一顿。死亡什么的连想都不用去想!我就是要他像这样一直想着萤!一直品尝着这种比死亡更加痛苦的滋味!就算被身上的罪孽压的喘不过气来,他也一定要给我继续活下去!」
不能允许流人和黑崎先生的软弱的麻贵学姐,就如同永不折断的,锋利的宝剑一般。
就算再怎么绝望,麻贵学姐也一定不会放弃生存,一直战斗下去的吧。
这样的坚强,既让我感到胸口刺痛却又不能抑制羡慕着。
我离开了音乐厅,一边走在校庭里,一边带着灰暗的心情思考着。
如果,在分叉的道路迷惑的时候,有像是麻贵学姐这样的人以坚决的语气的命令我的话,或许我就能够毫不犹豫地作出选择了吧。
如果快要死去的时候,有人能够喝斥我『活下去』的话,或许我就能够再次站起来了吧。
然而,远子学姐即便到了最后,也依旧是让我自己来作出决定。
在我倒地不起的时候,虽然她总是会用温柔的手握着我,帮我重新站起来,但是那双手,却从来不曾继续拉着我走向某个正确的道路。
她只是,一边在脸颊浮起温暖的微笑一边看着我。
『心叶,你想怎么做?』
这么问到。
『心叶,你是怎么想的?』
『想要做些什么?』
『想要,到哪里去?』
伴随着保健室里的白色床单的香味——远子学姐总是带着微微哀伤的表情,抚摸着躺在床上哭泣的我的脸颊。
『那个答案,除了心叶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明白哦。就算痛苦……就算悲哀……就算难过……但只有靠你自己的双脚去追寻,才能最终找到它啊。』
但是,只凭我一个人,却怎么无法找到那条路。到底应该往哪里走才好,怎么也不能明白。
我走进了校舍,在鞋箱前换上了室内鞋。脚下忽然一阵踉跄,差点摔倒。
竟然在这种,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地方差点摔倒……似乎连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支撑了。我感到脚底根本用不上力气……
眼泪嘀嗒嘀嗒的掉了下来。
明明只是碰到一点小事,喉咙里却涌上了许许多多的悲哀,实在是太羞耻、太痛苦,我像是无地自容的,寻求保护者的小孩子一样,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双脚,自然的走向了文学部的方向。
明明知道,远子学姐不可能在那里的。明明算过去,也只会变的更加痛苦而已。
但我却实在又找不到别的地方可去。只得任凭眼泪落在了我的手心之中。
『午安,心叶。』
我打开活动室门口的时候,一瞬间眼前浮现出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把脸朝向我的远子学姐的幻影,让我不由得感到一阵目眩。
然而当我恍过神来,却只发现铁管椅空在那里,窗外的景色也微微有点发白了。
堆积在地板上的古旧书籍,也因为失去了读者,而变成了毫无用处的纸张。
我把脸伏在那张一直用来给远子学姐写点心的表面剥落的木质桌子上,哭了起来。
远子学姐,已经不在了。
明明早就已经明白的,可是悲哀的感觉依旧狠狠的刺向我的胸口,喉咙也一阵翻滚。
和远子学姐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一个接一个的浮现在我的眼前。
在木莲树下,一边笑着一边说『如你所见,我是一名「文学少女」哦。』,一边挺起胸口的时候——拉着哑然的我的手,带进了文学部,让我写下作为小点心的三题故事的时候——远子学姐总是一边把书页撕成小片,一边把它们放进嘴中。与此同时,我也会一边在原稿用纸上划着铅笔,一边听到那咔嚓咔嚓的咀嚼声,还有咕嘟一声吞下去的声音。
为什么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远子学姐总是能够显得,那样快乐呢?总是能够幸福的,微笑着呢?
就算在为了考试复习而不得不休部的时候,也依旧会忽然的心血来潮,吃了我放进校庭邮筒里的那些点心。
『太好吃了!』
还这样,把感想写在信上寄给了我。
明明数学完全不行,只能得到E判定,也依旧会在我感到困扰的时候,过来帮我。
被压着的桌子不住的散发出刺鼻的木质气息,我就这样一直哭着哭着,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远子学姐的脸孔不断的浮现在我的脑中。
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流人曾经这么对我说过。他那时到底知道了什么呢,我完全无法明了。
不过,即便我真的知道了,恐怕也依旧会感到无可奈何吧。因为远子学姐不在的话,我就只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而已。
那个想要成为能够直视现实的人的愿望,就这样在自己那无法克制的软弱面前,被打败,随着哭泣而崩溃了。
明明在那个的星象馆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总算可以向未来前进了的。
如今我却又一次重新回到了圣诞夜的那天,在那个远离城镇的工厂的圣诞树下,握着远子学姐的手,低声啜泣的那个我。在那个晚上,我一边感受着远子学姐手心的温暖,一边想着那个独自离去的魅影,祈祷着他、琴吹同学、还有美羽能够幸福——
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真实决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
曾经教导我,没有什么比平凡的人生更加美好的那个音乐老师,却为才能而感到焦虑,妒嫉着才能,最终为才能而疯狂,甚至成为了对自己的恋人下手的悲哀的犯罪者。
真实,总是伤害着人们。
救赎什么的,哪里都不存在。
就连那个拥有者辉煌般的才能和天使般的声音的少年,也成为了背负着污名的,彷徨在黑夜中的魅影。
他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事情呢……
『你觉得,井上美羽还会写第二作么?』
那个带着悲哀的眼神,向我发出疑问的少年——
『七濑,就拜托你了。』
这般在我的耳边轻声说到,然后便消失在暗夜之中的他——
那个时候,带着挥别一切般的精悍表情的他,是否已经通过了那道窄门呢?
是否,是一个人独自前行呢?
与我如此的相似——但是,却毫不回头的走向了那条我无法迈上的道路的臣。
现在,要是臣在这里的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打我一拳的吧。伤害琴吹同学这件事,在他看来肯定是不可原谅的吧。
但一个人,是寂寞的。
一个人,是软弱的。
哀伤的时候,谁都不会来安慰你。谁都不会来握住你的手。只能靠着自己,重新站起来。
要是没有谁站在我身边的话——不,如果远子学姐不在我身边的话,这样的我已经,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管是什么道路也已经,再也无法前进了!
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我把放在桌上的五十页原稿用纸,全都拿了过来。一边吸着鼻子,颤抖着肩膀,喘息着就像是燃烧一般的喉咙,一边握住了铅笔,打开了稿纸的封皮。
要是写小说的话,远子学姐或许就会回来了吧?
如果能够写出,远子学姐喜欢的那种甜甜的故事的话——如果能够写出,与平时那种带点恶作剧的言语不一样的故事的话——如果能够写出,让远子学姐感到高兴的故事的话——如果能够写出,像是远子学姐母亲写下的故事的话——
在白色的格子上方,HB的笔芯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手怎么也动不了。
我怎么也无法填满,那个最初的格子。
就算我绞尽了脑汁,拼命的想要挤出语言,却仍旧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这个事实,让我愕然了。
为什么!明明一直以来都是那么容易便可以写出来的啊!为什么现在的身体却像是变成中空了一样,什么也浮现不出来!不会这样的,我一定可以写的。写不出来什么的,一次都没有过不是么。就算厌恶写作,无论如何都想从那里逃出来的时候,我只要想写的话,也总是能写出来的啊。就连远子学姐的点心,也能够每天写下来的啊。
但是却就是写不出来!我的背后因为寒冷而震动着。不可以的,不写的话,远子学姐就不会回来了。不写的话——不写那种如同天上降临的,玛娜般的故事的话——!
铅笔的笔芯啪嗒一声折断了。我焦急的咔嚓咔嚓按着铅笔,可是不管多少次按出了笔芯,都会也在写下任何一个字之前就折断了。
眼前突然变成了一片黑暗,无法呼吸。自动铅笔从我麻痹的手指间落了下来。
太阳穴咚咚的跳动着,我反复着浅呼吸,从椅子上滑落了下来,跪在了地板上。
明明以为不会再发作了的。
感受着令人羞耻的心情,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汗水如同瀑布般喷涌而出,呼吸的间隔越来越短。空气完全不能进入肺里了!
好痛苦,好难受,就这样死了算了!我不想再呆在没有远子学姐的地方了!
就在这时,谁握住了我的双手。
在耳边,说着什么。
远子学姐——!
明明是不可能的,可是那个声音听起来却怎么都像是远子学姐。远子学姐握住了我的手,抚摸着我的后背,鼓励着我。
『没事了,没事了哦,心叶。我就在这里的。呐,已经没事了哦。来,慢慢的吸一口气试试看。对,慢慢的。……再吐出来。对。就是这样……呐,没事的哦。』
没事了,没事了……不知何时听到的远子学姐的声音,不断反复的,在耳边轻轻说着。
呼吸慢慢的安定下来,汗水也慢慢停下来了。
我看着模糊的视界里,握着我的那双小手。
……远子学姐?
不对,不是的。
远子学姐的手指还要更加纤细一些,肤色也更加白。
这是,谁的手……?
我慢吞吞的抬起头,只见一双人偶般的空虚双目正看着我。
「……竹田同学?」
「是的。」
她用冷静的声音回答道。
「……一直握着我的手的,是你?」
「……你以为是远子学姐么?」
我没有办法回答,她用不带感情的语调接着轻声说道。
「……你叫了她的名字。『远子学姐,远子学姐。』的。」
是这样么,果然,不可能是远子学姐啊。
那个声音,也是我的幻觉啊。
竹田同学放开了我的手,站了起来。
「不过,多亏你把我和远子学姐搞错了,发作也因此慢慢平静下了来,真是太好了。要不,先去一下保健室?」
「不用了……已经没事了。谢谢。」
「可是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哦。」
我又一次无话可说,只能背过脸站了起来。那个样子的自己居然被她看到了,真是让人太不好意思了。
「……为什么竹田同学会在文学部?」
「因为觉得心叶学长会在这里,所以便这里来一下了。正好看到,心叶学长在倒地板上痉挛着。」
「……这样啊」
「中午和我说阿流事情的时候我就想问了,心叶学长和七濑学姐分手了么?」
「……或许会变成这样吧。」
琴吹同学曾经说过,希望在白色情人节的那天,能够叫她七濑。如果那样的话,就会相信我的感情了。
但是,照我现在的状态,怎么也不像是能够叫出『七濑』来的样子。
「……七濑学姐的话,不行么?」
「不行的人,不是琴吹同学,而是我自己啊……」
我的胸口闪过一阵疼痛。
「总是迷茫着……连自己应该前进的方向都不能决定……我根本没有让琴吹同学喜欢的……资格。」
我撇开了视线,用嘶哑的声音嘀咕着。实在是太讨厌自己了,就快要吐出来了一般。汗水蒸发着,我感到一阵寒冷。
「明明想要变成更加认真的人呢。」
「心叶学长说这种话,可是背叛哦。」
旁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那个毫无感情的声音里,却不知为何让我感觉似乎到感情都快满溢出来一般,我牛头看向了一旁。
竹田同学正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
「就连这样的我,只要继续活下去,也一定会有所改变的,让我抱有这样希望的人,明明就是心叶学长啊。」
胸口好像被刺穿了,我看着竹田同学的脸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
如同燃烧般的后悔感情涌了上来。
明明曾经对竹田同学说过,希望她继续活下去的。
明明说过,她一定要到达那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断绝了自己带着假面的小丑人生的片冈愁二所没有到达的地方的——
竹田同学砰的一声给了我一巴掌。
这几天,我已经被琴吹同学、美羽和竹田同学三个女孩子打了巴掌了。
她用微微带着点热度的双眼,看着茫然的我。
「这次轮到我来告诉心叶学长了。人是会变化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请跟我一起来吧。我有一个想让心叶学长见一见的人哦。」
到底,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在路上的巴士里的时候,竹田同学一句话都没有说.那个想要让我见一见的人,究竟是谁呢?
在一个不认识的车站下了车,一边与身边的竹田同学一同走在宽阔的人行道上,我一边这般困惑着。
天空已经染上了一片柔和的暮色。
就连一直冰冷着的空气,也好像变得有一点点,温暖了起来。大概正如天气预报所说得那样,春天已经快要来临了。
环顾这周围,总觉得有一种新兴的集合住宅区域的感觉,建筑物也都还很新。
忽然间似乎传来了一阵婴儿的笑声,我往旁边一看,发现就在旁边的树木丛生的公园里,有个貌似刚购物回来的母亲坐在椅子上,正逗弄着身旁婴儿车里的小宝宝。
母亲的眼神中,满是暖暖的温柔。
哎?……
那个人,我好像在哪见过。
我明明应该不认识什么有孩子的女性的啊。而且也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不过,总觉得的确在哪里……
剪的短短的发丝,随着她的脖子摇晃而轻微的摆动着。
她把握着婴儿车的手伸了进去,握住了小宝宝的手指,带着微笑,和小宝宝说着话。
我扭头看了看身边,只见竹田同学也正带着空洞的眼神,看着那边的母亲和婴儿。
忽然间,五月晴朗天空下的那个屋顶,浮现在了我的脑中。
——你就是杀死愁二学长的犯人吧。你就是那个S对吧。
在那像是浸入双眼一般的蓝天下回荡着的,谴责的声音。
以及出现在终于现身的那个杀人者面前,狠狠的瞪着他,拼命叫喊着的竹田同学。
然而,被片冈愁二称作S的那个人,其实另有其人。
她就是前弓道部的经理,现在则已经嫁为人妻,成为了一名快要生产了的妇人——
濑名理保子——
不对,添田理保子!
对啊,是理保子夫人!
由于她剪短了头发,给人的感觉也显得略微有些不同,因此我刚才并没有认出来。不过在那辆婴儿车里的,难道就是那个时候她肚子里的孩子么?理保子夫人,已经平安的生下了那个孩子么!
但是,他的丈夫,添田先生又怎么样了!?
伴随着惊讶与焦急,我的心跳逐渐变得越来越快了。
那时候被竹田同学误认为是S,还送出了威胁信的人,就是她的丈夫添田先生。添田先生在高中时代里,对片冈愁二抱着激烈的矛盾情感,还在屋顶上用小刀刺伤了他。
然而,当时尚未死去愁二学长,却因为理保子夫人的一句『你就是人间失格』所刺激,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但是理保子夫人却一直把这件事情瞒着自己的丈夫添田先生。
甚至于,她还在明知道添田先生刺了愁二学长后因为害怕而扔下小刀,从屋顶逃了出去,以及添田先生对愁二学长所怀抱的那种黑暗感情,等等的情况下,嫁给了添田先生。
添田听到了理保子夫人的自白之后,曾经一边哭着一边说到『如果是我杀了愁二的话还更好些呢』。
『明明爱着愁二,为什么还要和我结婚呢?』
『都已经要有小孩了,这要我,将来如何和你生活下去呢?』
『这简直像是,地狱——!』
那时候的竹田同学,如同没有心灵的人偶一般,用空虚的眼神看着这对夫妇。
「理保子。」
突然,耳边传来了一声温柔的呼喊。
下沉的夕阳,把公园里的长椅、秋千、小树林都染上了温暖的茜色。
在地面上延伸过来的,长长的影子。
慢慢靠近的,皮鞋。灰色的西装,薄薄的外套。
以及从眼瞳的深处,散发出温柔微笑的,添田先生。
和他对视着的理保子夫人的眼瞳中,也有种甜蜜的笑意逐渐扩散开来。
添田先生弯下了腰,抱起了婴儿车里的小宝宝,把脸凑了上去,说了声「我回来了」。小宝宝于是发出了开心的声音笑了起来。
然后就这样,理保子夫人推着婴儿车,添田先生抱着小宝宝,一边轻声说着话,一边向这里走了过来。
最先发现我们的,是理保子夫人。
她看着我们,轻轻的「啊」了一声,接着添田先生也望了过来,脸上浮起了惊讶的表情。
竹田同学的脸上已经换上了如同小狗一般的纯洁微笑。
「下午好。由于正好来到这附近,于是就决定和心叶学长一起看看。之前碰到理保子夫人的时候,她曾经对我说她经常会和小希美一起,到这个公园里来迎接爸爸的。」
理保子夫人和添田先生的表情变得温柔了起来。
「只有他回来早的时候才会来接呢。」
「要是每天都这个时间回来的话,可就养不起这个家咯。」
这两个人就像是,仿佛与那时在屋顶上见到的并非同一人一般,都带着十分柔和的眼神。小宝宝正在添田先生的臂腕中,发出着轻轻的声音。
「井上同学……」
添田先生看着我,一副非常抱歉的样子。
「真的非常抱歉,居然对你做过那样的事情。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把你当成了愁二……对不起。」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慌张的摇了摇头。
「不用了,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话说,这个小宝宝是叫做希美吧?是女孩子么?」
添田先生的双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他带着无比重视的眼神,看向了小宝宝。
「嗯,正是这孩子,把我们两个又重新联系在了一起。」
就像是在细细的咀嚼着自己所说的言词一般,他的话中满是感慨的语气。添田先生就这样,告诉了我们至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
他曾经有段时间,连看到理保子夫人的脸都会觉得非常的痛苦,日复一日的在家外游荡。
甚至还考虑过离婚的事情。
直到临近生产,理保子夫人回到新泻的娘家去时,他们两个也一次都没有见过面。
理保子夫人也说到。
在生下希美之前,她总是非常非常的不安。
总是担忧是否已经再也无法修复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几乎都要死心了。
而小希美出生以后,添田先生也始终不曾来过医院,这更是使她胸中充满了快要令人崩溃的绝望,晚上连睡都睡不着。
然后在出院的那天,添田先生正站在医院的门外。
「原本,我是准备和她谈一下离婚的事情的。但是,看到理保子抱着希美的那个时候——希美把头转向我,对我轻轻微笑的那个时候——我的双脚却自然而然的向她们两人的方向迈了过去,然后就那样抱起了那个孩子。那个时候我终于,有了想要三个人一起生活下去的愿望……」
理保子夫人的眼角也涌起了些许泪花。
「那时候我也——啊啊,我们也,终于明白了,那种一家人之间的亲密……」
有种温暖的感觉,在我的胸中渐渐的升起。
那种感觉让我的心灵,大大的动摇起来。
初夏的那天——理保子夫人曾经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宁静表情,轻声对正在屋顶上抱着膝盖大声哭泣的添田先生这么说过。
——我们一辈子都得活在地狱里。没关系,只要有这样的觉悟,不管到哪里,都可以活下去的。
——就让我们继续想着片冈,继续被他囚困,然后一起过着平凡宁静的生活吧!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养育他。就在地狱中过活吧!这样才能对片冈赎罪。
让我们在地狱中活下去吧,理保子夫人曾经说过。
能够把这种话说出口的理保子夫人,让我当时觉得非常害怕。
然而,理保子夫人也同样一直痛苦着吧。
罪孽是绝对不会消失的。想要把曾经犯下的罪孽当作不存在,是不可能的。但就算抱着这样的悲苦和疼痛,她也必须要把那平和普通的生活,一直一直继续下去。
理保子夫人那时所说的话语,其实包含着她无比的觉悟。事到如今,我终于能够彻底理解这件事了。
还有,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竹田同学要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人是会变化的。』
『这次轮到我来告诉心叶学长了。』
曾经落入了绝望、不信、赎罪的一片漆黑深渊中的夫妇两人,如今也能背负着过去的罪孽,过着这平稳的日常了。
就算被猛击、被刺痛、被打倒,只要继续活下去的话便一定会迎来改变的契机的。只要咬紧牙关,做好觉悟,踏出那一步的话——
曾经哭喊着请让我死死了吧的那个竹田同学,如今也一边看着小希美的脸庞,一边明亮的笑出来了。
即便那只是拼命装出来的虚伪笑脸,但她仍旧非常普通的,幸福的——笑了起来。
那个笑脸,让我的胸口猛地一震。如果,谎言能够成为真实的话——
我们委婉的拒绝了他们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就这样由原路折返了回去。
在街灯的照耀下显得十分明亮的车站,站着等待巴士的时候,竹田同学忽然用冰冷的表情对我说到。
「心叶学长也,肯定,不会一直是现在这副样子的。」
接着,轻轻地加上了一句。
「阿流也是……」
她微微思考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不……搞不好阿流会一直这样下去的吧……但是,他在我坏掉的时候,一直都很温柔的对待我……他曾经毫无要求的,做到了那样的事情……在我悲伤和寂寞的时候,都会率直的安慰我……也会很开心的从心底对我微笑……」
竹田同学的声音渐渐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沉默了下来。
她对于流人的感情,或许也在慢慢的变化着吧。
虽然我这么认为,但是却没有把它说出口。迟早,竹田同学自己也会察觉的吧。
又或许,她已经察觉到了也说不定……
因此,我也必须要做出些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