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雨夜,伊莎贝尔颤抖着蜷缩在沙发上。
约书亚给她的毯子紧紧裹着纤弱的身子,她的脸色像纸一样煞白,惴惴不安地扫视着周围,仿佛灯光照射不到的黑暗角落里藏匿着什么东西。
“喝点这个,能让你暖和一些。”
司祭把一杯热牛奶递给她,但对方却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牛奶也洒了一地。
“你一定要帮帮我,眼下我也只能来求助你了。”
伊莎贝尔紧紧握住他的手,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冷静一点……伊莎贝尔小姐。”
约书亚的表情有些痛苦。毕竟圣女的力量远胜于常人,这看似平常的一握让他的手腕疼痛难忍。
“对不起……对不起……”伊莎贝尔松开手。
“请你慢慢告诉我一切,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我就像是经历了死亡一般。就像被拖入了无尽黑暗的深渊之中,周围除了黑暗一无所有……”
稍稍平静下来的伊莎贝尔开始诉说在索德玛拉之战当天的经历。
那时,谜一样的黑色洪流从她的体内涌出,形成了遮天蔽日的黑雾。感觉就像是一片纯黑的流沙吞没了她的身体,每一秒都像窒息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能听见无数凄厉的声音在对她耳语。
她拼命挣扎,不知过了多久才挣脱了这纯黑的地狱。
逃脱后,她又在索德玛拉的废墟上徘徊了好几天,才走出了这座寂静的坟茔。
刚刚抵达附近的城镇时,她便闯入了一家便利店。由于无法遏制的饥渴,她像头野兽般洗劫着货架,全然无视店员的喝止,将一瓶又一瓶的水倒进嘴里,浇在身上,同时疯狂地进食,连冰柜里的生肉都不放过。
在场的人都吓坏了,包括她自己——
可她只不过是……只不过是饿到了极点而已……
她也不愿意如此癫狂,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就像是……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支配了一样。”伊莎贝尔抱着头,“那时候,我好像已经不再是我自己了……黑暗中的低语一直缠绕着我,要赶走我的意识,好彻底占据这具躯壳。”
“撒旦叶的本质是原初的黑暗,它会用纯粹的混沌污染人类。”约书亚说,“被污染的灵魂会逐渐丧失理性,原始的欲望和本能会占据上风。从你当时的表现来看,就是身体对食物与水的渴望完全压制了正常的理智。”
“污染?为什么我会被污染?!”
“即便是作为纯能量体的天使也有可能被混沌污染,更别说有肉体的圣女了。使用辉夜的能力进行精神控制时,你和恶魔建立了灵魂上的通路,混沌能量就是由此侵入到你的体内,并且……发生了反噬。”他稍稍顿了顿,“发生反噬的原因,可能是你与辉夜的天使共鸣不足,所以它没能够保护你;也有可能是你不具备先知那样的体质……总之,在这一点上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了。”
“那我该怎么办?通晓世上所有魔法的你,应该有办法吧?”
“就算是我,也并不是通晓世间的所有魔法,不过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
“尽力?什么叫尽力?!”伊莎贝尔忽然咆哮起来,“你必须帮助我摆脱,你必须治好我!是你怂恿我借用小辉夜的能力与恶魔建立通路的!所以这是你欠我的!而且不能……绝对不能让小辉夜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你冷静一点,事到如今,你再怎么逼迫我也于事无补。但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寻找解救你的办法的,只不过这需要时间。”
“冷静?现在这样你还叫我怎么冷静?!”伊莎贝尔站起来,她表情狰狞,鼻中渗出黑色的黏液,“我明白了……一定是这样吧,其实这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吧?不,倒不如说,这正是你所期待的结果吧!”
“等等,你说什么?”
“别装蒜了!”她一步步逼近约书亚,“我早该想到,你早已经盘算好了。实行这个计划以前,你只说存在未知的危险,但其实你早就明白会有这样的结果了……如果说真有什么是你没有想到的,大概就是没料到我能回来吧!”
“我确实不知道会这样,而且眼下的关键在于解决问题。”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伊莎贝尔的面孔和声音都已扭曲,“你,还有教团那些虚伪恶毒的东西,早就对我恨之入骨了吧,尤其是你。你觉得我取代了你的位子,你觉得我夺走了小辉夜!因为嫉妒,你才想借助恶魔除掉我吧?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手下留情了!”
话音未落,她便召唤出利斧,劈向约书亚。
凭借着几乎达到人类极限的体术和反应力,司祭才勉强躲过了这一击。他知道,现在的伊莎贝尔已经完全被仇恨和愤怒所支配了,任何争辩都无济于事,继续说下去也只能让她变得更加狂暴而已。
圣女要杀死普通人简直易如反掌。所幸的是,在混沌的影响之下,伊莎贝尔的行动变得笨拙而迟缓,动作变得极不协调,想要使用异能更是无从谈起。正因为如此,约书亚才有了一丝逃生的希望。
趁着对方攻击的间隙,约书亚闪出客厅关上门,用炼金术的秘咒将木质的门扉转化成了坚如磐石的质地。然而这道简易的防线在短短数秒内,就在狂暴的圣女的冲击下粉碎。没能争取到足够时间的司祭,只能就近躲在门厅的廊柱后。
“在哪里……给我出来……”
伊莎贝尔的声音有如野兽。她的身子颤颤巍巍,像道鬼影般巡绕在门厅里,寻觅着她恨不得撕碎的猎物。约书亚只能祈祷,调整呼吸,寄希望于混沌的污染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圣女的感官与洞察力。
周围逐渐变得安静……
她走了吗?约书亚不能确定。
就在他开始思考最优的逃脱路线时,巨大的力量从背后猛然袭来,把他连同断裂的廊柱一起甩了出去。他重重地撞在墙上,鲜血从口中喷出。剧痛和眩晕的侵袭之下,他几乎已经无法动弹。
“怎么可能就这么让你逃掉……”
伊莎贝尔蹒跚着迎面而来,缓缓地举起利斧,利刃上受到污染的灵力之光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约书亚自认必死无疑,但头顶的斧子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落下。反倒是伊莎贝尔先倒下了。由于体内的秩序与混沌两股力量失衡,她失去了知觉。
侥幸逃过一劫后,他把伊莎贝尔暂时安置在地下的密室中。他在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上,刻满了阻隔灵力的符咒,并用魔法加持的镣铐锁住她的手脚,以免她再一次失控。
“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治好你的,相信我。”他对她说。
——虽然许下了这样的承诺,但约书亚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所知晓的魔法都无法治愈如此严重的感染,他曾熟习的典籍也并没有为他带来答案,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伊莎贝尔逐渐丧失残存的心智。
而他也知道,这样的蜕变不可逆转。
同样越来越糟的,还有他自己的境遇。
逐渐恢复感知力的辉夜在全球范围搜寻着圣女,教团内部出现了不安的声音。先知曾经是唯一能够制衡圣女的武器,而先知本人就是圣女的情况下,可能成为一股完全无法约束的力量。
辉夜声称自己的行动是受了神谕的指引,但这打消不了教团的顾虑。毕竟,曾经就有过一位先知在临终忏悔时承认,自己曾多次按照个人意愿蓄意曲解神谕。正因为如此,甚至有人猜想,她招募圣女是为了释放恶魔好为伊莎贝尔报仇,她是想用人类的命运为赌注,来洗雪一己的仇恨。
这种种声音让约书亚的声望一落千丈,直到恶魔被封印两年后,才出现了转机。
一位守密人叛逃了——这并不奇怪——身为凡人,却要代替时之圣女为禁锢恶魔的封印供能。他们体内的时间流速会与外界截然不同,外在的表现就是迅速衰老。这样的摧残足以让人的意志与理智迅速崩溃。
没过多久,叛逃者便被抓回。他被砍去了手脚,以防再次逃亡;他被割掉了舌头,以防用咒语进行反抗。毕竟,他的使命仅仅是以身体作为载体为时间闭环供能而已,手脚和舌头都没有存在的价值。
虽然守密人只是缺席了36个小时,但时间闭环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世界各地都出现了眷族的踪迹,这令教团惶恐不安。当时使徒会的一些成员甚至在密谈中向约书亚许下承诺:如果他能亲手杀死恶魔,为他们彻底消除后顾之忧,便会在司祭长的选举中支持他。
以凡人之躯杀死史上最强大的恶魔,这听起来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他们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只想让他知难而退?约书亚无法判断,但他必须试试,因为他知道,父亲坚持不了多久了。
至于挑战恶魔的方法,他很自然地想到了《魔典》。
因为它的作者——也就是曾经摧毁了三大战团的那位召唤师——在堕落以前,就曾以凡人之躯击杀过一个恶魔。
他曾和猎兵团一起捣毁了缅因州某处的“混沌之子”教派据点。当时,猎魔人克莱蒙特得到了一块混沌之核的碎片,而约书亚取得了誊录在人皮上的《魔典》抄本。这本被称为“黑魔法圣经”的禁书不仅记录着关于所有魔物的知识,据说还记载着操纵魔物的秘术和其它更黑暗的禁忌魔法,虽说不是原典但依然极其危险。
考虑到此书的特殊性,教团曾下令“一旦寻获,立即销毁”,但约书亚还是把它藏了起来。当时就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这么做究竟是为了研究其中的奥秘,还是想把它作为对抗伯利辛根家的武器。但他也十分清楚,如果私藏抄本的事泄露出去,不仅会让他身败名裂,毫无疑问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事实上,他正是从《魔典》中学习到了阿加雷斯之印。而在伊莎贝尔遭遇不测以后,他曾一度将这本书封存起来,但现在,他又不得不寄希望于它。
这本黑魔法书本身就是用密文写就,作者在完成它的时候可能已经精神失常。整本书中充斥着逻辑混乱、表达晦涩的语句,再加上抄本的残缺和抄者的曲解,约书亚的研究可谓举步维艰,但他还是找到了答案。
那位召唤师杀死恶魔的武器,就是一个被恶魔污染的守护天使。
当年,她重构了一个被污染天使的灵力构造,将天使改造成了一枚随时可以自我毁灭的“能量炸弹”,一旦被恶魔吸收,逆向编排的灵力因子就会像病毒一样在恶魔的体内迅速蔓延,并同化恶魔的本体,从而使之自爆而亡。
被污染的天使体内充盈着来自恶魔的混沌能量,正因为如此,它甚至可以像眷族一样,被视为恶魔的一部分,那位召唤师也正是由此骗过了恶魔强大的防御机制。至于不能用眷族替代的原因,约书亚经过试验也得出了答案——眷族的灵力结构不够稳定,只要试图改造,眷族就会迅速地解体消失,只剩下光秃秃的混沌之核。
不过好在,约书亚手中恰好就握有一件合适的武器——
伊莎贝尔体内的天使。
虽说是有了武器,但如果无法面对恶魔,一切也只是空谈。
因此,他还必须破坏囚禁恶魔的时间牢笼,而唯一的办法就是猎杀守密人。约书亚年少的时候曾在波西米亚教区进修,对那里的一切十分熟悉,所以布拉格的守密人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下手的首选目标。
为了让行动万无一失,他还运用了刚从《魔典》中学来的控制魔物的能力,将伊莎贝尔变成了自己的傀儡,让她充当刺杀任务的执行者。他为她打造了一套魔力加持的黑曜石铠甲,和一副铁处女面具,避免她的灵力被外界——尤其是辉夜——感知,而她的利斧也被重铸成了两柄蛇形的利剑。
行动当天,他先是诱使守密人到达了预定的伏击地点,然后派出预先捕获并驯服的巴风特发起攻击。虽说守密人早有防备,凭借丰富的经验顺利逃到了安全屋,但还是被埋伏在那里的伊莎贝尔一剑刺死。事后,约书亚在现场伪造了守密人被野兽撕碎吞噬的假象。
这样的布置谈不上是天衣无缝。他的部下何塞普在调查此事的时候就发现了现场残留的灵力痕迹,以至于他不得不除之灭口。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何塞普在被杀之前提前将线索传递给了同为索德玛拉幸存者的守密人艾蒂安。
布拉格事件以后,教团加强了防范,刺杀行动变得更加困难。而仅仅杀死一个守密人,并不足以保证恶魔能够及时逃脱。但艾蒂安的警觉反倒是为司祭提供了便利。守密人主动向辉夜寻求了庇护,而约书亚也理所当然地随同先知一起前往勒阿弗尔。
那天,他先是暗中破坏了美术馆的防御结界,让自己的棋子顺利入侵。在伊莎贝尔开始刺杀的时候,又假意挡在艾蒂安的身前,干扰他支起魔法护盾。利剑先是贯穿了约书亚的肩膀,然后刺入了艾蒂安的胸膛。就这样,距离真相最近的人死去了他所收集的线索,也被司祭借助职务之便付之一炬。
两位守密人接连遇害,撒旦叶的逃脱已成定局。
但如何才能顺理成章地把被污染的天使“搬运”到恶魔那里呢?对此,约书亚也早有准备。他早就已经知道如何利用阿加雷斯之印将天使注入自己的体内——虽然存在被感染的风险,但这是支配天使的唯一办法——只是一开始还无法像圣女一样控制自如。
为此,他以早已不抱希望的拿非利计划之名,邀请了自己的妹妹丽贝卡,期望通过连接思维的方式,身临其境地学习圣女是如何战斗的。意外的惊喜是,丽贝卡还带来了另外一个实验“志愿者”,也就是濑藤美耶。
有了两个圣女,他就可以在模拟对战中获取到更多的数据,可谓事半功倍。
虽说美耶对拿非利计划表现出了不屑的情绪,但在丽贝卡的请求之下还是全力配合。在约书亚看来这恰恰说明即使是拥有令人敬畏之威名的“炎之魔女”,说到底也不过是幼稚单纯的少女。她全然没有往更深的层次思考过这件事。
如果约书亚的目的真是为拿非利计划收集数据,且拿非利计划确实成功,那么对美耶和整个杜兰达尔战团而言,都将是极大的不利。
一旦教团的拿非利大军成形,一旦他们足以取代圣女的作用,教团必定会取缔所有不受控制的圣女。而届时,拿非利人也必将是圣女们最大的威胁。有教团背景的丽贝卡不会在这场肃清中受到实质性的伤害,而美耶她们就不会那么幸运了。
不过约书亚对围剿圣女毫无兴趣,拿非利计划更是早已沦为幌子。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在丽贝卡和美耶帮助下,他学会了圣女的战斗方式。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伪造计划已经成功的假象,以拿非利人的身份参与到对抗撒旦叶的战斗中去。
临近决战的日子,约书亚难免有些紧张。
会成功的吧——他告诉自己,毕竟决战前夜辉夜预见到的未来图景依然美好,而杜兰达尔又寄希望于虚无缥缈,在他看来绝无可能奏效的圣歌仪式,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性存在,那就是他的计划成功了。
虽说万事俱备,但约书亚还是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
假如他失败了,假如他没能生还;预先准备好的替身魔偶,就会用圣杯的能量构建出一座庇护所——这也正是他当时要求借用圣杯的真实原因——并带着他的家人,还有奏一同藏进去。圣杯蓄积的信仰之力,足以让这个庇护所存在上千年的时光。就算外面的世界被恶魔彻底摧毁,他们也能继续生活下去,直至寿终正寝。
至于丽贝卡,司祭预先驱使疫病的毒虫叮咬了她。这种虫子的毒液能够模拟人类的各种病症,这样一来,即便是丽贝卡没有在寻找伊芙的过程中受伤,也会因为生病而错过索德玛拉的决战。在旁人看来就像是恶疾复发,并不会引起怀疑。这样一来,无论胜负,她都将被安然送往庇护所中,“恶疾”也会自然而然地痊愈。
至于辉夜,如果失败的话,她一定会与恶魔继续战斗,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的。这一点,他虽然不愿接受,但却无法阻止。因为他明白,辉夜和他一样,都是可以牺牲生命来成就使命的人。如果失败的话,至少,他们俩可以一起迎接最后的时刻。
索德玛拉的决战当天,猎兵团如他预想的那样迅速溃败以后,他便以拿非利之姿投入了战斗。以血肉之躯为容器,一路血战,直至到达撒旦叶的正下方。
眼看恶魔硕大无朋的身躯就悬在头顶,他取出了体内那被污染的天使,目送着这团发光的灵力缓缓上升,一旦触碰到恶魔的躯体,它就会像病毒一样迅速地蔓延开来,摧毁这个魔物,把它从这宇宙中彻底抹去。
可就在即将接触到恶魔的刹那,守护天使竟凭空消失了。
仅仅疑惑了几秒,他就明白了自己失策在何处。
他未曾料到,辉夜竟会用代替童梦和伊芙承担灵压的方式来保护她们。
他未曾料到,感知到辉夜濒死的伊莎贝尔,竟能强行召回天使,为辉夜分担本来足以致命的伤害。
他也没能料到,丽贝卡在受了如此重的伤的情况下,能凭借意志及时站起来……
七位圣女奇迹般地尽数就位,以圣歌仪式,这种被约书亚认为不切实际的方式消灭了撒旦叶,而且所有人都活了下来。这本该是庆祝的时刻,但约书亚却感到苦不堪言。
果不其然,使徒会的众人拒绝在司祭长一事上支持他,理由是他没能亲手杀死恶魔,而且拿非利计划也以破产告终;而且——最重要的是——谁也不愿与如日中天的伯利辛根家族为敌。
这还不是最糟的。尽管他采取了所能想到的一切防范措施,终究还是无法阻止混沌的感染——从咳出黑色的血液,到污浊的血脉遍布全身;从肉身的腐化,到灵魂的堕落;从理性地抗拒,到被原始的欲念所支配……
一步一步地,他正在被侵蚀……
直到杀死奏的那一刻,他,完完全全地沉沦了。
*** ***
司祭的思想夹杂着伊莎贝尔的记忆片段,一幅幅清晰的画面闪回在辉夜的脑中。在读取到了这一切后,辉夜几近崩溃。
“你都看到了吧,萤光院?哪怕体内只剩下一点点残留的灵力,你也能感觉到吧。”约书亚走在惊恐的人群中间,“在经历了这些以后,你认为我还能允许这些人继续掌控世界的未来吗?现在,审判的时刻到了。”
“你在玷污这个神圣的地方,克洛普施托克,给我退下!”尊主义正言辞地指责道,从这位老者深邃的目光中,看不到一丝恐惧,“现在就停止你的渎神行为吧,或许你那污秽的灵魂还有一丝被拯救的希望。”
“拯救?恕难从命,尊主阁下。”约书亚走到老者面前,望着那张坚毅而沧桑的脸,“而且,我并不是什么亵渎神明的人,恰恰相反,我正在执行着祂的意志。而第一步,就是清除掉躲藏在祂神圣阶梯之下的蛀虫。”
“唔——”
尊主的脸色一变,倒在了血泊中。
从约书亚的掌心伸出的黑色骨刺洞穿了他的心脏。
“还有谁有疑问吗?”
约书亚轻描淡写地拭去了骨刺上的鲜血,然后转向一旁的卢卡斯,这位苍白的美少年的面孔早已经因为恐惧而变得面目全非。
“别……别过来!”他在局促的角落中连滚带爬地躲闪着,“克莱蒙特?克莱蒙特!快救救我啊,快来人救救我!”
约书亚扬了扬眉毛,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闪到他身边,双手捧住他脑袋的两侧。
“看看这身虚伪的皮囊吧。”司祭说,“它精美的外表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低劣而丑陋的本质?就让我来揭示真相,让你真正变得表里如一吧。”
一团黑影从约书亚的手心渗入了卢卡斯的脸颊,在他的脸上、颈上、身体上迅速地蔓延开来。这个可怜的人在地上滚动着、惨叫着、抽搐着,顷刻间就像那些被撒旦叶捕获的索德玛拉市民一样,被转化成心智全无的暗影囚徒。
“这才是一直以来我眼中的你——你最真实的模样啊!”
说着,司祭一脚踏在卢卡斯被黑影包裹的脑袋上,把它踩得粉碎。这一幕让恐惧的情绪在人群中爆发,暂时苟存性命的人们只能无助地蜷缩在角落里,等待这位昔日圣职者的裁决。
“快停手吧,拜托了!”辉夜无助地喊道,“如果继续这样放任自己,放任混沌之力的话,你也会……你也会像伊莎一样,彻底被混沌所吞噬的……快点回来吧,前辈,我会帮助你彻底摆脱撒旦叶的影响的。”
“还不明白吗?是混沌让我认清了自己啊,萤光院……不,辉夜,现在我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呼喊你的名字了。你知道吗,辉夜?善良是禁锢着你的枷锁,仁慈是蒙蔽你双目的遮眼布,它们束缚着你,让你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
“一直以来,你总是以为只要不惧痛苦地战斗下去,就能为人类,为这个世界,还有为你的姐妹们赢得美好的未来。可你错了,说到底这不过是盲信罢了。或许你已经发现了真相,却不愿意面对它,可事实就是如此——
“你的善良与仁慈,反倒加速了世界的扭曲。”
“你这是……什么意思?”
“历史上恶魔每次降临都会造成巨大的灾难,圣女们也必定会伤亡惨重。这样的灾祸并不常见,时间间隔短则数十年,长则几个世纪。可你想过吗,为什么从撒旦叶的覆灭到玛蒙的现身,间隔只是短短的几周而已?”
“我……”
辉夜似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已经猜到了吧?这正是世界的平衡机制啊!”约书亚说道,“每当恶魔现身,就会有圣女相应地觉醒。每一次战斗的结局都是两败俱伤,圣女们或是战死,或是失去力量并被删除记忆,重新成为凡人。然而身为先知的你,却创造了从未有过的奇迹,让你的伙伴们全都活了下来。
“可这真的是好事吗?只要有圣女存在,世界就需要混沌。如果是少数圣女幸存,世界各地的魔物就会变得更强大且更活跃;如果所有圣女都活了下来,世界就只能招来更多的恶魔来保持平衡,直至圣女被屠戮殆尽为止。换言之,你所坚守的所谓奇迹,才是让无数人无辜受难的毁灭之源啊。当然,以你的心性,加上伊莎贝尔小姐对你的影响,你是必定不会从这个角度思考关于平衡的问题的。”
“不……不可能……你胡说!”
“我现在所陈述的都是事实,而且我还没有说完。”约书亚的表情和语气都变得更加癫狂,“你知道恶魔会导致世界规则的崩坏,也就是所谓的畸变。可你知道这样的畸变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吗?让我来告诉你吧,活着的恶魔并不会引起畸变,只有杀死恶魔才会导致畸变。
“秩序与混沌共同构成了我们的世界,天使只不过是秩序的投影,而恶魔则是混沌本身。每一次消灭恶魔,这个世界都会受伤,而畸变就是这种伤痛的体现。畸变的尽头将是万劫不复;而如果放任恶魔,在很短的时间内,它们就能从物理层面上毁灭这个世界。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换言之,在与恶魔的战争中,人类以及这个世界只可能有两个结局——要么,在不断的畸变中慢性死亡;要么在恶魔肆虐的炼狱中灰飞烟灭——所以,你所创造的奇迹,只不过是加速了这个钟摆的运行,把世界更快地推向那漆黑的终末。”
“不,不可能……”
“我也曾怀疑过这个结论,怀疑过恶魔的死亡与畸变之间的关联。”约书亚说,“但当你们消灭了撒旦叶的时候,我切实感觉到了这种扭曲的变化。伊莎贝尔的天使是时间的天使,所以每一次畸变都会在他与宿主所感知的时间线上留下印记。而玛蒙死后,我更加确定这这个判断是正确的。
“撒旦叶死后,所有天使的能量成为了一个整体,分布在每一位圣女的身上;而玛蒙死后,出现了名为‘衰蚀’的现象,人类的心灵创伤将在肉体上得到同等程度的体现。凡人和圣女们毫无违和感地接受了这些新的规则。”
“不……不会的……”
听到这儿,辉夜瘫倒在地。
“不过,现在我也找到了破局之法。感谢神明给了我们伊芙和艾尔,她们正是一切的关键。凭着圣杯,凭着她们的异能,我们能够修复这个世界的规则,能够抵御这个世界面临的一切威胁。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武器,你才能看到美好的未来图景吧。
“来吧,辉夜。和我一起,重建这个支离破碎的王国吧,你,将成为新世界的女王。所有人都将向你臣服,向你献上虔诚的信仰,让我们手中的武器成为撑起天堂的永动机!而且,终有一日,我们的子嗣,秩序与混沌的结晶,将成为宇宙间最最强大的存在!”
“我们的……子嗣?!呃——!!”
辉夜的腹部感觉到一阵剧痛。
“感觉到了吗?”约书亚的声音更加亢奋,“我们的孩子,我仿佛已经听见她的第一声啼哭!多么健康、多么有力的声音啊,你能感受到她无限的力量吗?你感觉到……她……呃……她的……”
说到这儿,司祭跪倒在地上,黑色的纹理爬满了他的全身。
接着,辉夜目睹着骇人的一幕——
约书亚的脊背被硬生生地剖开了,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形怪物从这道裂口钻了出来。
怪物花岗岩一样干枯而冰冷的身体上看不到一丝毛发,暗紫色的、树枝般的血管透过皮肤显现,一对几乎没有羽毛的翅膀抽搐着展开。“他”长着一张与约书亚一模一样的面孔,双眼被满是荆棘的藤条所缠绕,留下了斑驳的伤口和污浊的血泪。
随着这个怪物的破“茧”而出,无数形似天蛾的眷族也在周围的黑雾中诞生。它们大开杀戒,无情地将在场的教团成员们撕成碎片。
“这是……堕天使吗?!”
辉夜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也深知自己束手无策。
她陷入了绝望之中。
“怎么回事,陷阱消失了吗?”
那片遥远的树林里,时间恢复了正常的流动。由于约书亚的倒下,此地的时间闭环也化为乌有。
“我有种不安的感觉。”伊甸说,“我们得赶回庇护所去看看。”
而当杜兰达尔的圣女们回到庇护所,看到的是一片狼藉。
“这里……发生了什么?辉夜呢?”
丽贝卡呆住了,无数可怕的想法从她的脑海中冒出来。
“这是辉夜小姐防身用的手枪?”
童梦将拾获的瓦尔特PPK交给丽贝卡。
“没错,这是约什给她的。”丽贝卡观察着手中的武器,“可是怎么会……”
“你们看!”
伊甸在角落中发现了残破不堪的猞猁布偶。
“……这究竟是谁干的?”丽贝卡捂住了嘴。
伊甸捡起布偶,轻抚着它的身子,把一缕灵力注入了它的体内,那双黯淡无光的异色瞳这才恢复了一丝光彩。
“拉斐尔,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丽贝卡问道,“辉夜和伊芙在哪里?还有约什呢?”
“是司祭大人袭击了我们,还带走了辉夜大人和伊芙小姐。”
“约什?你胡说!他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我说的是实话……”
猞猁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大家。
“约什……这不可能……”丽贝卡摇着头,目光呆滞。
“他们现在会在哪儿?”童梦问。
“大教堂。”丽贝卡深吸了一口气,“今天是选出新的司祭长的日子,也是对约什来说最重要的日子……我真希望他不要做傻事。”
大教堂里,等待着她们的,是一幅地狱图景。
除了满地碎石和血污以外,还有四处散落的肉块、内脏以及人类的骨骼,可就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
“伊芙!”
童梦看到了被丢弃在地上的同伴,赶忙跑上去。
“伊芙没事……”樱色头发的少女说,“可是辉夜姐姐……你们一定要救她!”
“快看天上!”丽贝卡指着上方。
天空中,一群巨大的飞蛾般的怪物飞舞着,交织成凌乱无序的网。虽说这些眷族的活动方式几乎毫无规律可循,但似乎簇拥着什么东西,把它捧向高远处。
“那是……一个蛹?!”
童梦好不容易才看清它的模样。
“辉夜大人就在上面。”
躺在伊甸怀里的猞猁感知到了主人的气息。
“那我们还在等什么?”
丽贝卡提起战锤,张开霜之羽翼,冲向了群魔乱舞的天空。伊甸轻轻放下布偶,和童梦一起跟了上去。
圣女们在空中与堕天使和它的眷族缠斗着,虽然每一秒钟都有无数魔物化作齑粉,但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而且丝毫也不畏惧死亡。它们如飞蛾扑火般涌向她们,阻挡着前进的方向。
地面上,摆脱了禁锢的伊芙逐渐恢复了力量。光汇聚成的稚嫩翅膀倔强地扑闪着,带着她飞向天空。她咬紧着下唇,小巧的身子在敌群中穿梭,灵活地躲避着怪物的拦截。就在她距离蛹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堕天使亲自挡在了她的面前。
“拜托了,阿卡先生!”伊芙卯足全力呼喊。
巨大的玩具熊骤然出现,撞开了堕天使,与它扭打在一起。趁着这个间隙,伊芙冲破了蛹的表面,到达了辉夜的囚室内部。
“辉夜姐姐,辉夜姐姐!”幼小的声音呼喊着。
“伊……伊芙?呃——”
黑暗深处传来了回应。
辉夜的声音听起来痛苦且虚弱,还在微微发着颤。顺着急促的呼吸声和带着哭腔的呻吟,伊芙找到了她,却险些被眼前的情形吓坏。辉夜的腹部又鼓又胀,像是临盆的母亲一样,只是她孕育的绝非希望……
“辉夜姐姐……你怎么了?!”
“求求你……帮帮我。”辉夜强忍着剧痛,泪水从眼角滚落,“别让它……绝不能让这个东西生下来……呃——拜托了,伊芙……请杀了我!!啊——!”
“可是……”
面对这一幕,伊芙全然不知所措。
辉夜拼命挣扎着,每一寸神经都绷紧到了极点。在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诞生了。与其说那是一个新生的赤子,倒不如说只是一团无形的、流动着的色彩罢了。
“伊芙……”经历了地狱的辉夜终于暂时解脱,“请你……杀了这个东西……不能让它离开这里……”
那团色彩不断向周围散发出绮丽的光芒。
“这是什么?”伊芙问。
“这是……将会毁灭这个世界的东西。我……辜负了神明,也辜负了人类,还有伊莎……我非但破坏了世界的法则,还孕育了灭世的魔物。我……罪孽深重,所以,请你把我也一并处决吧。就算是粉身碎骨一千次也无法……无法赎清这样的罪孽……”
“才不是!辉夜姐姐是好人!”伊芙喊道,“你一直关心着我,关心着所有人的安危。为了守护这个世界,宁愿背负痛苦与悲伤,甚至愿意牺牲生命。这样的你,又怎么可能是一个罪人呢?”
“你不明白的……”
这时候,堕天使回来了。
似乎是因为孩子的诞生而兴奋不已,它的身体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尖锐的声音,它迫不及待地把蛹表面的裂口撕得更大,想要尽快钻进来。
“快点,来不及了……杀了我,杀了这个孩子!”
“不,伊芙明白的。一直以来所有人都把伊芙当做怪物,就连爸爸妈妈也害怕我。是辉夜姐姐让伊芙感受到了幸福,是大家让伊芙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虽然伊芙还是个小孩子,但也知道善与恶的区别,也知道只有爱才能回报爱。所以,今天就让伊芙用自己的方式来回应你吧。”
“等等,伊芙,不要!”
辉夜还没说完,就被伊芙用灵力抛了出去。坠落的过程中,伊芙穿过闇之扉,稳稳地接住了失去知觉的她。而几乎与此同时,堕天使已经完全钻进了蛹的内部,用那两只灰色的、干瘪的手,爱抚着那团流动的色彩。
“艾尔,我亲爱的妹妹。”一旁的伊芙喃喃自语,“我现在就还给你自由。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也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或者是任何东西挡在我们中间了。”
说罢,辉夜在她的心灵世界构筑的灵力壁垒轰然倒地,“孪生姐妹”在她的面前现形。她与伊芙有着一样的相貌,只不过樱色的头发换成了白色,蓝色的眼睛换成了红色,粉色的衣裳换成了黑色与白色。
伊芙微笑着与她相拥,任由对方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吞噬。
正如约书亚所预言的那样,灵力湮灭发生了。
在这毁灭之潮的冲击之下,堕天使和蛹瞬间就不复存在,就连一粒粉末都没有留下,它的眷族也纷纷化为乌有。同时消失的还有玩具熊阿卡先生,随着主人的逝去,它也化作了沙粒,飘散在凛冽的风中。
堕天使已被消灭,但那抹神秘的色彩并没有消失,反倒是在天空中扩散,形成了极光一样的奇景。
“那是什么?”
把辉夜放下后,伊甸仰望着这番异象。
“那就是……最终的恶魔……”躺在她脚边的、早已经残破不堪的猞猁布偶说道,“它是天使与堕天使、秩序与混沌共同的子嗣。它的诞生,就意味着……审判日的决战时刻就要来临了……”
“最后的决战吗……”
残破的废墟上,伊莎贝尔孤零零地躺着。
空洞的双眼直视着空中的极光,时不时发出毫无意义的低吟。她还没死,却也称不上活着;至少不再是作为人类活着。她的咽喉微微一颤,然后闭上了眼睛,童梦的剑刺穿了她的胸膛,结束了她漫长的苦难。
与伊莎贝尔境遇相似的还有约书亚。已被堕天使掏空了灵魂的他,凭着本能向辉夜的方向爬去,嘴里还在不断呢喃着什么,大概只是生而为人的最后时刻所想的只言片语罢了。一声枪响,他的行动戛然而止——
结束他生命的,正是那把瓦尔特手枪。
而扣动了扳机的丽贝卡,早已被满溢的泪水模糊了眼睛。
很快,辉夜醒了过来,从一场清晰的梦中醒来,泪水止不住地淌着。
“不……都是谎言……”
在这个梦中,她又一次看到了未来的图景。这回她清楚地看到了她自己,也看到了童梦和伊甸,也看到了丽贝卡。那是最终胜利的一幕,那是神明曾经许诺过的美好的结局,每一个细节都像真的一样。
但醒后的她觉得这更像是无情的讽刺。
面对着周围残破的废墟,还有她曾经所爱的人那已经失去生命的肉体……
在现在的她眼中,天堂的美梦仿佛只是妄念的花朵,
她,再也不会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