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即是地狱。
作为无数次被使用在文学中作比战争的对象，项翎现在反而更愿意去想象此刻自己置身于地狱的光景。毕竟那也只是一个神话中杜撰出的概念，而她现在所经历的，是常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血淋淋的现实。
营地在激烈的战斗后陷入熊熊燃烧的烈火包围，项翎几乎是机械般地把刺入敌人身体的剑抽出，推开尸体的同时随手抹去不知道第几次溅射在脸上的温热血液。
草原人动用萨满巫师在营地外伏击了返回报信的斥候，并且带来了至少三倍于前进营地的草原骑兵。
营地外围仍有厮杀声。江东军无愧于帝国第一铁军的名号，即使是一个前锋营里的非战斗员也坚定地手持武器战斗到最后一刻，反倒是以绝对数量优势对他们发动突袭的草原人在大量的损失下有些胆寒了，在突破营地厮杀半个时辰之后反而被守军反推出了倒塌的营墙。
这场战斗很惨烈，但结果对于江东军完全是可接受的。一个斥候骑兵营和一营步兵外加一营辅助兵种最终守住了前进营地，还把来袭的整个部落打残。对于以部落联合作为军队组成形式的草原王庭来说，这相当于直接让这个部落退出战场。
而项翎在这场大战中活了下来，并且有了提前通报情报让营地有所准备的功劳以及后续战场上倚仗超群武力的高光表现，可以预见回到雁门关要塞后自己得到的嘉奖，这将会是自己晋升道路上的一个不错的起点。
但项翎不在乎。
现在她的眼里只有一旁已经失去了呼吸和心跳的小七，胸口和左腿各插着一支箭，背后有一道狰狞的巨大伤口，双目禁闭着，像睡着了。
一步一步朝小七走去，耳畔的风声、营帐崩塌声和厮杀声都随之渐远。已经不需要担心可能在背后偷袭的敌人了，她已经想起来接下来的发展。草原人撤退，江东军的支援抵达，援军重新修筑前进营地并且接替了现有的驻守部队。
自己也在这之后得到了小队骑长的职务，并且开始了后来在旁人眼里堪称开挂的传奇。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既成事实，仅存在自己回忆中的故事。
其实仔细想想，一个没有什么能耐、仅仅是为了不用在街道上和那些流氓乞丐因为一个铜板半个馒头争得头破血流而缠着自己来到一线边军里的孩子，在这样残酷的战斗里死掉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如果不跟着过来，小七现在仍然会过着居无定所永远为下一餐考虑的生活，但至少不会这样死去，自己并没有做错事情。
不，或许她那时的想法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吧？不愿意再留在原本那个艰难的环境里，即便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救赎还是更残酷的世界也决然无悔。
但在这样的世界里，对于小七、对于那个曾经无力地目睹妈妈死去的自己，以及无数在泥潭里挣扎求生的人，那里并没有什么可能存在的救赎啊。
项翎在小七的身边缓缓跪下，右手轻轻触碰她已经变得冰凉的手，无法抑制的愧疚感伴随着泪水从眼角涌出，在沾了血污的脸颊上划出一道白痕，大滴大滴地落在小七的手上。
尽管在贫民窟那段时光的煎熬中对于哭泣这件事的感觉已经逐渐麻木，以至于尽管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的同时项翎依然能维持着神色的平静，可是心中痛苦的感受却无法抵御。
“你看够了吧？”
项翎深吸一口气，突然抬起头对着天空大声说道。
随着这一声喊出，周围的景色毫无征兆地陷入黑白两色，升腾的烟雾、下落的木料、跳动的火焰，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
“意识到了吗？”
有些稚嫩的少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当然。”项翎在一片黑白灰的景象中起身，“而且偷窥记忆并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
“如果你在意这件事，我可以道歉。”话是这么说，少女的声音里却听不出什么歉意，或者说她的语气中本身就没有情绪波动。
“……无妨。”
项翎摇了摇头，“不出现吗？还是说自称仙人神明的家伙都喜欢高高在上地俯瞰苍生？”
“非。”
项翎的面前，一团黑白墨色陡然出现，很快如滴入水中的墨一样散开，黑发白衣的少女从中踏出，赤足距离地面仅留有一线。
“我还在学习人类的礼仪，我对继承的记忆还没有找到相关的内容。”
“学习？”项翎略有些诧异。仙灵此时展现在自己面前的印象似乎和刚才在外面与孔明战斗时展现出一击彻底毁灭大片城区的狂暴有所不同。
“当然，用人类能理解的概念，‘我’只是一个刚诞生不久的婴儿。”
少女歪了歪脑袋说道，“我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人类理解的婴儿并不是一个出生没多久就能够对抗领域级随手毁灭大片城区的怪物。”项翎毫不客气地说道。
“因为有人先对我攻击。当然，我对力量的控制仍然不足，所以我可以道歉。”
似乎在她的概念里，不论是什么事情，只需要鞠躬道歉就可以解决了。
项翎也放弃了跟她争论：“罢了，你……怎么称呼？”
少女思考了一会：“明鳞。我的记忆的来自她，那就用这个名字吧。”
这么看来，孔明说的没有错，现在站在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迷茫的仙人了，而是一个新生的，拥有无上力量的神明。
“这里是哪？”
“你的身体里，我创造的意识空间。”
少女随手一挥，周围的景色瓦解成无数细微光点消散剥落，如同夜空中炸开后坠落的花火。
“在我的身体里你倒是毫不客气。”项翎立足于景色消退后的意识空间，这里和之前星见的星空领域倒是分外相似。漆黑的大环境，脚下透明水晶般的地面。
“我是灵体状态，并没有抵抗那个阵的能力……人类的看法中，这似乎应当算是邀请吧？”
这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项翎竟然觉得自己一时间无法反驳。
“所以，人类——”
“项翎。我的名字是项翎。”项翎抬手打断了少女，“人类的礼仪里，‘人类人类’的称呼也并不礼貌。”
“好吧，项翎……小翎，嗯，以前似乎也有人用类似的称呼叫过我，这样似乎是亲近的叫法。”少女点了点头。
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项翎的瞳孔地震，不久前才在少女搭建的记忆空间里重温过的两张熟悉面庞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她默许了少女对自己的称呼。
“那么回到我的问题，小翎，你邀请我来到这里，是想做什么吗？”
“力量。”
项翎回答，“你是灵体，没有肉身依附，就算是真仙级数的强大力量也是无垠之水。我可以和你达成一个交易。你留在我的身体里，同时要把属于神的力量给我。”
“这并不是一个划算的交易吧？”
少女思索了一会后，伸出一根手指说道，“当然，你说的没错，我的确需要一个身体，而且你的身体足够接纳我……但我有一个附加条件。”
“我从‘明鳞’那里得到的，不止是记忆，还有她的情绪。虽然并非感同身受，但她对于人类迷茫和憎恶的情绪对我仍有影响……”
“我拒绝。”
没有听完少女的话，项翎干脆果断地一口回绝，“这里是我的国家。你毁灭半座城市杀死无数我的子民的罪过我尚且没有原谅，更不用说你那愿望。”
少女似乎有些困惑：“为什么？我在你的记忆中看到的那些……你在这个世界似乎活得并不容易。害死你母亲的人、杀死你朋友的骑兵、腐朽奢靡的贵族……以及造成这一切苦难的这个国家，你不憎恶他们吗？”
“当然恨。”
项翎坦然地直面少女的目光，“所以我会去惩戒他们……会去改变这个国家，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让之后的人不再遭受这样的痛苦。所以，我需要你的力量。”
“你也可以选择直接占据我的身体，如果你选择这么做，我也会和你拼到最后一刻。”
“……”
似乎很小又似乎无穷无尽的意识空间中，少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后她像是放弃了一样露出释然的笑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很有兴趣。”
……
那一天，洛京的居民就如同被扔上了一条汹涌巨浪中飘摇不定的小舢板，好在那一日后，风暴归于宁静。
他们并不知道，那道已经被认为是“千年大劫”的大地裂痕险些变成一场人类大灾难的开端。
他们也不知道，那一天，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位“神”。
或者说即将成为神的人。
毕竟这些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过于遥远了，他们现在要做的仅仅是为明鳞随手一击下数以万计的死难者默哀，同时庆幸自己的好运并为劫后余生庆祝。
“干杯，敬新神的诞生。”
洛京城十里开外一座小驿站的二层，源向着洛京的方向高举酒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