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靠在王都南部某条主街道街边的一棵树下，脑海里把今天报上来的各项事务过了一遍，布莱德感觉自己的大脑隐隐作痛。
这是他这几个月来形成的新习惯，每当坐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处理到身心俱疲时，他就会偷偷乔装溜出来在城市里游荡一阵子，以普通人的身份去感受城市的变化。
直到不久以前，这对于他而言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能听到民众对自己的称赞，但更多的是看到城市中那些向着自己心中所期望的方向改变的事物时发自内心的成就感。
但现在布莱德看着街上来往行人脸上不加掩饰的惶恐和纠结，愈发地感到苦闷。
平心而论，自从新年庆典政变接管王都到现在为止，他都非常努力，平均下来每天休息的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因为太多事情要处理甚至连觉也不睡，很多时候连咖啡都不管用了，必须靠自己麾下的炼金师配置的提神药物才能保持清醒——为了自己的野望，他觉得这一切的付出都不算什么。
但几个月下来，自己尽心尽责，身边那些因为同一个愿望追随自己的人也没有放松，为什么事情还是越来越糟了呢？
布莱德在意的“糟糕”并不是城外的王国军队，而是城内。
对他的质疑声已经浮上了水面。
要是这些质疑来自于那些被自己取缔的旧贵族，他绝对毫无感想甚至感到开心，自己的目的就是彻底毁了他们存在的合理性，要是不被记恨反而是怪事。
但当一般的民众，那些在变革中受益的人们也开始议论起自己的过错时，布莱德也只能苦笑了。
毕竟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起自己了。
古兰修并没有做错什么，自己却掀起政变让这么多人流血牺牲，而对于东北方向那些正在践踏米兰尼亚国土的马斯顿军，自己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尽管每一步在自己眼里都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但站在普通民众的视角上，这种做法和叛国并没有区别。
哪怕自己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这个国家更美好的明天，普通人会相信吗？他们能看到的是更加直接的事实。
“完全没办法反驳啊……”
走过街道，布莱德的耳边时不时就能听到关于自己的讨论，其中异常刺痛的话语比比皆是，但听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漫无目的地走着，布莱德已经穿过了南部的城区，来到了被称作“灰区”的贫民区。
或者说是曾经的贫民区。
政变后布莱德曾经花了大力气整顿这一片区域，改造这里的破旧建筑、从财政出钱雇佣灰区里的青壮年劳动力给他们工作，目的就是为了消灭贫民区。
只不过后来随着古兰修集结了兵力开始扫荡附近的卫城包围王都，布莱德的事情愈发多了起来，于是渐渐将这部分工作交给了下属。
“怎么会……”
让他错愕的是，眼前的灰区似乎和几个月前自己最初来到这里时没有任何区别。虽然稍微认真观察就能发现所有的砖石建筑都是崭新的，但连接房屋之间那些木质的构架和简易棚户仍然是错综复杂，它们如同拥有生命力的植物一般在新建筑落成后的短时间内就生长了起来，像是树木上的寄生植物或是……附骨之蛆。
左右顾视，聚集在这里的仍然是游手好闲的街头流氓、病弱的老人、瘦小的孩子，密集的棚户遮挡了阳光，阴沉昏暗的气息始终缠绕在这片街区的每个人周围。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布莱德刚转过身，一个身影就飞快地跑了过来，侧肩撞了他一下。不过以布莱德在体术上的能力，几乎是马上就稳住了身子顺便轻而易举地抓住了这个家伙的手腕。
那只小手中抓着的是一个小小的布袋，布莱德出门时并没有带多少钱，里面有的仅仅是几个金币和其他的一些零钱而已。
“孩子吗？”布莱德看清了小贼的脸，脏兮兮的，唯独双眼很明亮。
“放开我！”明明自己是偷窃的一方，那个孩子的表情却相当凶狠，没被按住的手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冲布莱德比划。
而边上也很快有年龄各异的十几个人围了上来，但即使是年纪最大的也不过是十几岁的样子，灰区里的人对此也见怪不怪了，大部分人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拿去吧。”
布莱德也并没有与他们纠缠的打算，如果不是不得已，他并不想对这些本身也是流浪者的孩子出手，右手食指和中指从钱包中捻了一枚金币后就把钱包放给了他。
看他们还盯着自己手里的唯一一枚金币，布莱德有些无奈，左手打了个响指，一簇明亮跳动的幽蓝火苗就窜了出来：“我并不想惹麻烦。”
尽管是在灰区，或者说，反而因为是在灰区，对力量的敬畏更加明显，刚刚还围着自己的十几个半大的孩子几乎是一哄而散。
“怎么会……还是这样呢……”
布莱德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金币，径直走进街边一扇挂着酒杯木质招牌的门里。
虽然农业发展委员会有尝试组织人开垦耕地，但在一座原先高度以来外部输血维持运转的王国都城，能够作为农业用地的地方实在不多，所以在城外马斯顿的补给被切断之后，城市里的物资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大部分的物资直接实行了配给制，酒这种需要消耗大量粮食酿造的饮品自然是被直接禁了，相关的店铺商家也只能无奈歇业。
但这并不包括灰区这种黑市性质的店铺。
尽管价格……
“居然连最劣质的麦酒都卖得这么贵吗？”
布莱德黑着脸坐在吧台边上，盯着面前木酒杯里晃荡的半杯酒液。难怪周围的其他人喝的更多是汤之类的东西。也是，能够支持一个普通人吃好几天饭的钱居然只能换半杯劣质麦酒，正常人都不会买吧。
回想起那个酒保看自己的微妙——或者说看憨批一样的眼神，布莱德心情更差了。
回去以后就派人来把这个地方再彻底清理一遍吧。
他这么想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咳咳咳！”
辛辣的口感和呛鼻的酒精味，还有在桶里因为保存不当泛着的一丝霉味，倒也对得起它的品质，对于喝惯了的人或许是“够劲”，但对布莱德这种曾经花了几年时间当美食家养成的味蕾而言，说是折磨也没什么毛病。
冰冷的酒液滚过喉管食道留下火辣的感觉却让布莱德稍微从先前低落的情绪里振奋了一点。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骚乱的声音。
“快跑！巡卫来了！”
“等一下我东西还没收呢！”
“前面的，站住！”
布莱德愣了一下，什么情况？
“喂！你小子，喝完了吗？”
酒保几乎是粗暴地从布莱德手里夺过酒杯，看到里面没有什么残留的液体后随手把被子扔到一个柜子里，一脚踢上了柜门，其他几个酒馆里的侍者也手脚麻利地收拾掉了和“酒”有关的东西。
没过多久，酒馆就和普通的餐厅没什么区别了。
“巡查吗？”
布莱德挑了挑眉，这么看来，并非是管理机构不作为，而是灰区本身的问题吗……话说回来要不先稍微躲一下，虽然应该不至于运气这么差被认出来——
酒馆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由守备军铠甲改造来的制式装备的巡卫走了进来：“诸位，例行巡查，请配合一下。”
卧了个大槽是认识的人！
默默地低下头，布莱德不动声色地朝着酒馆后门的方向小步挪了过去，心里默念你看不到我。
“喂，那边的，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然而这样的动作反而吸引了推门进来的巡卫注意，立刻按着剑柄走了过来：“先生，请不要乱走动。”
要是在这里被认出来麻烦说不定会更大一点吧？布莱德权衡了一下，脚下突然加速夺门而出。
“站住！”
不跑还好，这一跑反而是让巡卫坚信这家伙有问题，其他的例行巡查也不管了，大步流星地就追了上去。
但还是慢了布莱德一步，被抢先关上了门。而当巡卫试图顶开酒馆的后门追上去时却发现那扇门像是被焊死了一样无论如何也无法打开。
布莱德站在门后的小巷子里回头看了一眼门缝边缘被自己用冰结术封住的门缝，正略微松了口气打算溜回去时却听见了穿透门板的尖锐哨声，巷口外的很快就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有没有搞错啊喂！不就是没接受检查吗要不要这么认真负责啊！
虽然作为管理者，基层的巡卫们能够这么认真负责实在是让人欣慰，但以现在的立场看布莱德也着实是哭笑不得。
“久违地跑一次吧。”
脱下有些碍事的外袍，聚集魔力给自己加持了一个低阶的轻灵术，一个弹射起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出去。
跑出小巷以后布莱德才发现外面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热闹，巡卫的日常巡查几乎变成了一场追逐战，灰区的小偷、强盗、流浪者以及做着各种地下交易的家伙们东奔西窜，利用自己熟悉地形的优势甩掉巡卫——也有被盯死了于是相互背刺卖队友跑路的，站在旁观者的视角来看甚至有点滑稽。
但一想到自己也混在他们中间，布莱德也有些无奈了。
当然，以自己的能力怎么说也不至于被巡卫逮到就是了。
“喂看路啊白痴！”
……啥玩意？
还没反应过来的布莱德在被棚户隔离得歪七扭八的街道里转过下一个弯时，迎面和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的身影撞了个满怀，轻灵术加持下奔跑附带的巨大动能下失去平衡让他毫无防备地带着这家伙在地上足足滚了三圈半才停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