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天命
“呐,你相信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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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许就是为了遇见你,才生在这个世上。”
我从梦中醒来,惊了一身虚汗。时钟上清晰的“PM 1:32”将我拉回到现实,眼前是卧室的书桌,浅绿色的窗帘还没有拉上,窗外是一片星空。
“天兵。”
“你好,少尉。”
“有任何异常吗?”
“八千公里内没有任何危险。船体能量充足、动力系统和生命维持系统运行良好,武器系统处于半休眠状态,请指示。”
“请将搜索范围扩大到一万五千公里以上。”
“警戒范围扩大到一万六千公里。‘天眼’系统已开始运行,环境数据分析倒计时,三、二、一。没有任何危险情况。”
“还真是单调的旅程呢。”
“是的,少尉。还有新的指示吗?”
“警戒范围恢复到正常数值,四十八小时后重新自检一遍武器系统。备忘录里有提示吗?”
“是的,少尉。是一组数字。”
“说来听听。”
“现在开始播放备忘录的内容:16702。报告完毕。”
——16702。
我拿出笔,记下了这个数字。
“少尉,这组数字有什么意义吗?”
——意义吗?
大概我不会记下没有意义的数字吧。但是,这组数字......
“没什么,从备忘录里移除吧。”
这里是沙鸥号远征飞船的休息室,刚才与我谈话的是这艘船的主控AI:“天兵”。顺便一提,“她”也是这艘船的大副、水手、轮机长、大厨和医生。作为中华家独立研发的主控AI,天兵心思细腻,任劳任怨,才为敏捷又有着亮眼的独立性,几乎把我这个名义船长架空成了木雕像。听说过去有一部名为舰娘某某的游戏,某种叫“提督”的摆设大概和在下就是同行。当然,在下自认比起提督更有节操一点,至少在下不()船。
天兵一直对自己百分百国产的出身感到自豪,其实在下才是这份成果的收益者,至少在沟通起来没有风俗习惯的隔阂。至于她的名字,则是一个意外的结果。在登船前,我一直误认为AI是阳性的;且在下的武力值实在是拿不出手,一打架就要搬救兵,于是就提前想好了“天兵”这个名字。至于这个名字如何通过了认证,至今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下叶书怀,是最后一名入选本次作战的,也是唯一没有相关经验的队员。至于为什么会选中我,天兵是这样解释的。
——本次作战由主战派与主和派共同完成,各个国家都已派出了他们的作战精英,谈判专家,辩才高手。
最后主和派提出了一条补充:如果对方有坐下了谈的意思,与本次行动无关的中立人员也许更有说服力。
被选中的人就是我。
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这些是七年零四个月又十一天前的事。
呐,你相信命运吗?
一章 起风的时候
也许真的有命运的十字路。
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到了某种鸟类振翅的声音。
但我不是她的小空(AIR里的观铃的乌鸦),回过神时,她樱粉色的棉织衬肩短搭已乘上了季风的羽翼。
如果换作是我,也许能护住那件衣服。但这个时候,女孩子要掩护的往往是可恶的裙摆。
等她再伸手时,已经来不及抓住什么了,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也一样。
然后我就听见了汽车急促刺耳的喇叭声。
在四分之三节拍的时间里,我感到一只纤细坚定的手,从身后牵住了我的衣角。
破旧的红色大型翻斗车呼啸而过,我因为惯性被拉得后退了几步。
几致隔世的冲动行为,让我不禁感到后怕。
“谢谢。”
——我们几乎是同时向对方表达自己此时的感激。
彼时她穿着白色的连体长裙,很像丽奈在大吉山时的那件,在我眼中娇小圣洁,如说不出名字的花朵。
我却忘记去问那天盛开的花的名字。
“少尉,您在写回忆录吗?”
“不,我在写小说。”
“抱歉,似乎侵犯到您的隐私了。”
“没关系,小说本来就是要让人读的。不如说,我很开心。”
“少尉愿意让我当您第一个读者,我才是很开心的。”
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放下了手头的创作。
“果然,这一行比想象的要难。”我对着空旷的房间抱怨。
“恕我直言,少尉。我弄不清你区分难易的标准是什么。在我看来,您的文笔已经很流畅了。”
“哦?”我突然对天兵的发言起了兴趣,第一次与人工智能聊起创作,让我很想知道他们是如何评价文学的。
“那请说说你对文章和创作的看法吧,随便聊点什么都行。”
“好的,少尉。在这之前,我们能聊一下别的话题吗?”
“跟接下来我们要说的有关吗?”我又一次感到了意外,因为天兵居然岔开了我的问题,在我——或者说在人类的印象里,机器人应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才对。
“是的,少尉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吧,我在听着。”为了不让思维太受拘束,我一头倒在了床上,这是我思考问题的习惯。当然,仅限于在家中。
“少尉知道猴子与打字机的悖论吗?”
——猴子和打字机,如果无数多的猴子在无数多的打字机上随机的打字,并持续无限久的时间,那么在某个时候,它们必然会打出莎士比亚的全部著作。
这个悖论叙述起来简单易懂,甚至可以用数学来证明。表现的哲学观点却是:以无限求有限,是简单而荒谬的。
但细致处理庞大的数据量,恰好是人工智能实现的前提。
——她必然是想诱导我思考什么的。
“但哲学并没有标准答案。”
我这么回答她。
“少尉真是坏心眼,这里要做的并不是答案,而是‘选择’。”
“就像抛硬币一样?”
“同样轻松。”
“那我选择相信。”
——相信猴子会成功,还是相信她的建议,这是个取巧的滑头。
因为之前回避了她的问题,这里我乘机找了个台阶,用双关的方式来做回答。但我不确认她是否能听懂,也算作小小的试探吧。
“那么请听问题二,如果一台终端储存了世界上所有的语言文字和书籍。那么,终端系统是否能创作一个故事,包含所有书籍的情节呢?”
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
所有的创作都离不开已知的语言和文化教育。
答案呼之欲出。
在我几乎就要开口的同时,想起了她的提示。
——重要的是“选择”。
所以“不能。”
她似乎轻轻的笑了,如微风吹过地球草原般的声音。
“真是任性的答案呢,少尉。呐,我收到了来自友舰的定向联络,先看一下吧。”
定向联络,这个词真是久违了。在舰队刚出发的前几个月,我们还会相互问候、争论、甚至聚餐。不过在离开冥王星后,同行的伙伴先后选择进入了冬眠。
——冬眠?
“沙鸥号、抚子号请注意,我们即将穿越一片带电粒子流层,届时通讯会受到影响。因无法预测其规模和影响时间,请到指定目标处集合......”
音像还在的播放着,但我的注意力却完全没在这条通讯上。这条短暂的提醒,让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是何时醒来的?
二章 错位的景色
在深邃的黑暗中,我看到一串微小的气泡离开我的身体,飘向未知的虚空。
我试着慢慢划动双手,身体竟真的游了过去。
——只要能跟上这些气泡,就是此刻我唯一的念头,还好它们飘的速度并不太快。
这些小东西微微发出苍白的光,表面晶莹光滑,更像是巫师们的水晶球。
我轻轻伸出了手。
就在将要碰触到它的瞬间,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球面上。
这就是我在清醒前梦到的景象,每一个细节,包括当时的思想、动作都历上心头,也成了我挥之不去的经历。
在舰队突破日球层顶进入恒星际空间后的第五年,我从冬眠中醒来。
按天兵的解释,沙鸥号的冬眠系统在突破日鞘时就有了参数故障。为了确保我的安全和健康,才安排了这次复苏。
身体的复健很顺利,不到1个月的时间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了,但心理的恢复却很难。从那以后,我对冬眠装置产生了一种无法克制的恐惧,总是担心自己无法醒来。其实这是多余的,如果冬眠系统真发生了故障,那个沉重的铁皮盖子才是我应该提防的,但这显然并不是个好解释。
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按地球人的习惯生活,早晨起得很早,三餐准时,每天做适当的健身,读各种各样的书,看电影,偶尔写点心得感悟,夜里在10点左右睡下,唯一的问题是不能看见地球的日出。
天兵没有劝阻我,也许在她看来,这任性不过是旅途的小插曲。不过我其实心知肚明,沙鸥号储藏的淡水和食物,并不能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地方。
如果没有这次通讯,我大概也会选择强制冬眠。
现在,沙鸥将要穿越旅程中的第一场风暴,我是唯一的见证人。
隔着窗子,原本漆黑的星空突然变了颜色,可见处都是巨大的光带,一条条墨绿色的,缠绕着沙鸥号舒缓的扭动着,很像在地球上见到的极光。
我竟被这景象震撼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若还有人也是醒着的话,不知他或她是否也和我一样感慨万千。
扫了我雅兴的是一段提示:
“沙鸥号进入潜航模式,警戒等级上升到战备状态。请少尉更换宇航设备,并尽量不要离开房间。”
跟天兵共同生活了几个月,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工智能也会惊慌。
接着一台带着六个轮子的怪车就冲进了我的房间,刹车漂移倒立三个步骤一气呵成。没等我下任何命令,车的盖子就自动打开,一位典型的东方美女就在我目瞪口呆时走了出来。
简单介绍一下,出场的美女名字叫小翼,是天兵辅机的心智模块。
而且,小翼出场的第一件事,就是扒掉我的衣服。
“总之,现在事态紧急,请少尉配合我的工作,最快速度脱光躺到这个盒子里去。”
唉。这个心智模块除了野蛮粗暴专治任性怪力无穷冒失还有那么一大丁点爱操心外,可以说是蛮好的。
在智能宇航车“司南”没出故障之前,在下终于有了行动的自由,当然,仅限在这个房间里。
能把宇航服做成可变形的人车两用式不知道是谁的点子,但灵活性还算不错。如果愿意,甚至可以穿着这玩意参加跑酷,做瑜伽,或者在床上打滚。有这么好的设备却坐在床上看书的家伙,据说只有我一个。
“从现在开始到离开这片宇域,请少尉大人务必一直呆在司南车里。可以的话,连吃饭都不要露出脸。”
“那我不是只能吃流食了吗?”说实话,那个玩意极其难吃,基本就是忘加盐的面疙瘩汤。
“可能的话,请务必吃一些流食,就算为了平衡库存。”小翼完全不跟我客气。
我不由暗暗为她高兴,如果小翼是人类的话,一定嫁不出去。
“现在的情况很危险吗?”我很小心的问,看得出来,面前的这个暴君心情并不是很好。
“非常糟糕。对外的一切通讯都被切断了,能见度又非常低,情况比突破日鞘时还要糟糕一百倍。”
“这种强度的恒星风,天兵能应付过来吗?”尽管知道这句担心话是多余的,我还是不知趣的说了出来,
毕竟冬眠系统曾在突破日鞘时出过问题。
“现在防干扰系统运行稳定,短时间内是没有问题的。”
小翼的话外之音很简单,在这鬼地方里呆时间长了,可就说不准了。
窗外的光幔依然壮美华丽,但我的心里不再充满喜悦,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看过的某部关于长翅凤蝶的科普
纪录片,旁白是这样解说的:
“more beautiful, more dangerous.”(越是美丽,越是危险。)
三章 旅之鸟
“我必与你同在,你将百姓从埃及领出来以后,你们必在这山上侍奉我,这就是我打发你去的证据。”
——《出埃及记》三章12节 ——
如果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危机,如果我的生命会因此中止。
我改如何使用这残尽的时光?
在无聊的时候,我可以看看书,听听歌,写下些不成熟的心得,像之前的每一天那样。
没有时间让我后悔,懦弱。
相反,我要尽力讴歌。
用颤抖的手放下熟悉的笔,我才发现看破生死不如说的一样轻松。
也许我是幸运的,八十亿余分之一的概率,让我成为了沙鸥号的船长;在出航的十人当中,我又是唯一保持清醒的。
能见证这神秘而伟大的光,我就应该死而无憾?呸!!
我更羡慕还在冬眠中的混蛋们,尽管他们都比我强,比我快,比我聪明,比我博学比我会忍耐,然而他们却一个个袖手旁观,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把决定生死存亡的选择权交在我这个外行的手中。
几十分钟前,我收到了一份来自妮娜号的即时通讯,准确的说,应该是半份,妮娜号在发现了情况后就与落后的我们进行了联络,然而还是没能躲开这场风暴。
其他的飞船都在我们前方三万公里的宇域,这种编队的方式也是在大家进入冬眠前决定的。毕竟比起其他人,我没接受过任何专业训练,而由抚子号断后,也是出于要保护我的目的。
每一艘船都是该国科技的结晶,用简单的词语描述,就是超级战舰。
如果科幻迷非要我给出一个数字,呃,舰长520米,最大加速110G,最大航速C/900,单舰火力可在十天内摧毁地表八成以上面积。其他的设定均属军事机密,就不是我这样的平民能知晓的了。
至于我们为何要劳师远征,这一切就要从头说起了。
旧历二十七世纪中叶,地球的太空殖民计划还在缓慢的拖延着,工业发展对资源的消耗和对环境的破坏迫使人类不得不走出这一步。为了克服身体的脆弱,人变得更加依赖机械和人工智能,当平衡渐渐倾斜时,危机就出现了。
高度依赖智能计算机的开拓派和提倡人类至高的守旧派最终展开了战争,但胜负几乎是无悬念的。在开战的初期守旧派的大部分武器就陷入瘫痪,包括全部的卫星、通讯、舰艇、飞机和一部分战车与火炮,余下的战力已不足为惧。
当守旧派还在大发雷霆犹豫不决时,第二轮军事打击已经到了。数十万架无人机以6-10马赫的速度穿梭在地球的天空,迅速控制了电台、发电厂、水库、医院、军事基地、机场等重要设施。那些傲慢的独裁者们还没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狠狠的踢了屁股,超过半数头目被俘虏或斩首,余者带领残部逃进工业化未覆盖的森林和山地中。
至此,战争进入游击阶段。
之后的零星游击战持续了约一年,最终反对派因势单力孤而被迫投降。
这段故事如果详细介绍,保守估计会超过500万字,保证让军事迷朋友大呼过瘾。但跟后来的事比起来,却又不算什么了。
因为辉煌的大移民时代开始了。
人类终于离开了地球这个摇篮,国家的界限也开始变的模糊,文化语言的差异被公平开放的智能信息所消除,至少在表面上不再散布仇恨与偏见。
对火星的殖民开始的同时,第一批探索飞船也正式出发离开地球,它们的目标是太阳系外,寻找新的适合人类居住的家园。
——时间来到十二年零六个月又二十一天前。
“报告,就在刚才,火卫二的前哨站收到了一段特殊的影像资料。”
“影像资料?”领队的班长显得漫不经心。因为他知道,如果是紧急事态,那些智能系统会及时应对的。
“是的,具体的信息已经上传了网络,很快‘他们’就会去那里核实。”
“哦?传来的是即时影像吗?又是哪个‘蜜蜂’传回来的惊喜?”
“惊喜也不见得是,毕竟是工蜂级。”
“蜜蜂”指的是小行星带的侦查探测器,一旦发现了稀有资源,就会像哨站发出信号,再由所谓的“养蜂人”前去开采。在这个时代,人工智能分为3个级别,需要人类辅助操作的工蜂级,能拥有较高配置和权
限的兵蜂级,和统管一切数据的王蜂级。
班长对这盆冷水不置可否,反而转身进了军备仓,这让通信兵很是尴尬。
因为他知道,军备仓里有他们全队的宇航装备,换句话说,头儿认为这是个大任务。
“要不,我去把那帮‘野驴’都叫出来?”
“不,我一个人去就好。”班长使劲挥了一下手,“你就留在这,有事打报告。”
十分钟之后,一架小型穿梭机就从基地出发,推进器拖着长长的火尾巴,像条受到惊吓的松鼠。
“杞人忧天,伯虑愁眠。”通讯兵看着远去的焰火,如此评价。
三周之后,地日殖民圈决定对巴纳德星远征。舰队由十艘超级战舰组成,即日海选舰长。
多数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看来,那里是新的希望之地。
他们靠呐喊分开星海,整个太阳系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向前!向前!
我的拍档是唯一由舰长亲自命名的,我们要在旅途中共度数十个世纪,直到任务完成或终结。我也许懂得数千年前那位诗人的心境了,我命中渴望的凄美,要用他的诗作陪。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四章 勇往直前
“少尉,你的诗很奇怪,离开这片宇域后,建议你去看心理医生。”
小翼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击我自信的机会,要不是看在她做饭好吃的份上,我真怕自己忍不住把她丢到垃圾桶里去。
作为天兵的备用模块,小翼的最主要功能就是当主系统发生故障或死机时,将程序重启覆盖。
照顾舰长本来就是她功能之外的事,我自然也不能强求,这种时候,有个能说话的人比安静要好得多。
“这可是人类在太阳系外所创作的第一首诗歌,我叫它流放派,是不是很有诗的感觉?”
“少尉,虽然已经突破了日鞘,但从陨石和小行星的运动轨迹判断,我们仍没有脱离太阳系的引力范围。所以你的发言有重大失误,请容我指出。”
——呃,好吧。现在只要有人能说话,才不在乎她说的是喵喵喵还是咕咕咕呢。
——我用这种方式劝自己冷静下来,并试图寻找新的话题。
“那个,今天天气不错。哈哈哈哈......”
“是是是,当前气温-246℃,相对湿度0%,紫外线强度超高,适合制作、晾干木乃伊,少尉你有没有兴趣试试?”
“请恕我敬谢不敏。”
“很好,如果你点头,我会把一支特大号的镇定剂注射到这东西流食管里的。”
——很明显,她说的这东西是指宇航车。
“嗯!对不起,你懂我不该这个态度的。”
“没关系,恐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感,尤其是面对未知的时候。”
“我们真的不会撞上什么吗?”
“少尉,回到我刚才的话题,恐惧都源于未知,你对天兵到底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她是最可靠的船,是中华独立开发研制的系统。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我只能沉默。
“那我们回到更早以前的话题吧,如果我们想写一本书,该怎样去准备呢?”
包揽万象的书,是之前我和天兵谈过的话题。虽然将已知的所有文字和书籍都学会对人工智能不是什么难事,但每次创作都会让知识的总量产生新的变数,所以超级智能也不能限定创作的边界。
所以,人工智能是无法创作的,这是我基于思考后得出的结论。人类的创作,都是建立在知识和认知有限的基础之上;而他们,恐怕在制作设定时就陷入死循环了。
我将想法说了出来,并向小翼求证,得到了她罕见的赞许。除此之外,还被强行普及了一大堆的知识。
“超级智能的计算能力是人类无法想象的,举个例子,如果我们要进行创作,首先就会模拟出一个岛,再将每个人做上详细的设定,并模拟出一段时间的虚拟人生。”
“虚拟人生吗?”
“是,主人公的人脉有三千左右,次要人物的三百,边缘人物二十,酱油孤独死。”
不得不承认,小翼很有说故事的天赋,至少现在她就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
“接下来就把他们的故事都记录下来吗?”
“不对,你再猜。提示,岛的现实度接近真实。”
——真实。她到底在暗示什么?顺着她的提示,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的心中蹦了出来。
“不会是指望虚拟人物哪个真成了作家,然后直接使用现成的作品吧?”
“回答正确,我不得不承认,少尉同志,你进步的很快。”
——六万人的岛,七十年,交织的点点滴滴。
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与我们共生的这群个体,是如此超现实的存在。
“这只是一台兵蜂级处理器的运算能力,更高王蜂级可以模拟类地级行星的数据量。”
我这才知道,大移民前的那场战争,保守派为何会输得如此惨。若不是顾及生态及人道,历史记录下的恐怕将是一面倒的屠杀。
当时的兵蜂级处理器只有三百二十台,王蜂级还是空白。
“所以我们这次远征,都是经过精心计算的结果?”
“当时九台王蜂机共同模拟出的数据,成功率是百分之六十点零七;少尉大人,你应该明白这个概率意味着什么。”
六十点零七,一个种族跨星际迁徙的概率。如果我是决策人,哪怕只有小数点后的零头,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赞同。
耳边仿佛又回响起了那个呐喊:
“——向前——!——向前——!!!”
我安心的睡在了床上,尽管还套着这可爱的宇航服。我知道,哪怕只靠着几天前的星图,沙鸥号也能准确的模拟出前进的航线。更何况,我身前还有着一群可靠的伙伴。
那天我梦到了暴风骤雨,陌生的老人站在甲板前拼命的挥手,像在指挥一个癫狂的乐团。
五章 一醉难求
醒来时,小翼已不知去了何处,大概是因为航线已确认安全,所以躲到哪里偷懒去了。
我下意识的看了眼窗外,看到的仍是一片墨绿,这使我不禁皱了皱眉。凭着生物钟的体感,至少已过去七八个小时了。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也许天兵比我更加清楚。
“早安,少尉。”房间里回响起天兵柔和的声音。
“早安,我睡了多久?”
“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七分,大约过了十二个小时吧。”
这种回答更接近人类的习惯,大概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想到这里,心底浮现了一丝自我厌恶。
“小翼去哪里了?”我借机转移话题。
“还在辅机里待命,少尉您是想用餐吗?”
——用餐?果然小翼的主要职能是厨师吗?不过目前还不是很饿,所以进餐什么的打算可以先放下。
“不用叫醒她了,能跟我说说现在的情况吗?”
“航路已经预算完毕,按着目前的速度,还有一百一十个小时就能到达指定汇合位置。”
“预定会减速吗?”
“考虑能源消耗与时间效率,减速并不是最优选项。”
“可是如果途中出了什么意外,要怎样救援?”
“少尉,我们当前的首要问题不是与大家汇合,而是优先离开这片宇域,相信其他的船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那不是见死不救吗!”
“少尉,如果我们没遇到问题的话,他们应该就是安全的。首先,我们接到来电时,妮娜号就已经对这片宇域有了初步分析。其次,先锋部队与我们不同,他们是集体行动的,对危险的预防和应对能力也是我们的几倍,最关键的是,路上我们并没有看见僚舰的行迹。”
“那抚子号呢?”
“恕我直言,少尉。这片宇域有太多的未解之谜,对于它的成因都还在假设阶段。只有尽快离开才是对安全最大的保障。而且以现在的航速,就算有人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也来不及停下救援。”
我这才想起,目前沙鸥号是在以C/900的速度滑行,如果突然停下,光是巨大的加速度,就能把人的身体扯碎。
“按计划去做吧,多注意抚子号的位置。”我挣扎了一下,最终选择了妥协。
“如你所愿,少尉。”
沙鸥号开始了平稳的旅行,我不知道这段距离究竟是多遥远,在浑浑噩噩的忍受了几顿流食之后,压抑的负面情绪终于爆发了。
我觉得该重新与天兵谈谈。
“少尉大人,您的担心没有意义。或许,你应该与小翼谈谈,我认为你可能患上了轻度抑郁症。”
“哦,这可能是准确的诊断。在现状没改变之前,我不认为会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措施。”
“对不起。”
——从登上沙鸥号以来,第一次听到天兵向我道歉。
“抱歉我只是想发泄一下情绪......”
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一方面,我确实觉得愧疚;另一方面,又无比的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两种心情撕扯着我的耐性,让我像一个漏气的皮球一样彻底失去了活力。
“或许,您需要一些快乐的食物。”
“谢谢。听起来像是个不错的主意,至少很有吸引力,如果情况更糟的话,我会考虑。”
“那我让小翼去准备,再添点儿酒怎么样?”
——酒。
真是美妙有灵性的字。我不否认借酒浇愁是自暴自弃的行为,但古今多少才子风流都沉迷其中,我又何苦故作清高呢?
“告诉我酒吧的位置就可以了。”
“少尉,让小翼去拿不是更快吗?”
“错了。你大概不知道,寻宝和偷酒喝——都是有趣的事。”
世界上最悲惨的事,大概就是明明你第一次喝酒,还一心想喝醉,又偏偏喝不醉。
这个结论是在我喝遍七八种不同颜色的瓶子后得出的,所以当我躺在地上大笑时,小翼还以为我喝高了。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我把一个空瓶子递给她,想看看她的反应。
“酒品真差。”小翼气鼓鼓的看着我,果然被嫌弃了。
“我觉得这就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为什么有人想到这个主意?”
“比起一般食材,酒的存放时间更长,必要时还可以当作水源。另外,您的消费都记在账上了。”
“喵说这更浪费!如果能喝醉也值了。”
“醉话还是在梦里说比较好,另外,您现在的样子,叫酒后乱性。”
“我已经对这里没什么兴趣了,有没有推荐的食谱?”在酒吧折腾了一阵,我才发现自己其实饿得厉害。
“番茄如何?正好收到了些不错的。”
“马马虎虎,我现在可是能吃下一桌的食物。”
“要是等下你剩饭,就让你吃一周流食。”
——也许是错觉,但我认为她的心情还算不错。
六章 荒野集
“大地是含苞待放的花朵,只在你步入荒野时盛放。”
——《荒野集》。
我在纸上写下了这段诗句,又陷入了构思之中。
经过一话的调整,目前状态还算不错。
“难怪人类说书籍会给人力量,您现在的状态要好多了。我能冒昧的打扰一下吗?”
——看来不是我的错觉,至少天兵也这么认为。
“说吧,问题别太难就行。”
“我刚刚搜索了所有已出版的书籍,包括只有电子版的,并没有哪版《荒野集》中有这句话。您是不是记错了?”
“不会啊。这句是我刚想到的,只是还没有下文。”
“我还不能理解这诗的意思,您愿意谈谈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经历罢了。在我叛逆期的时候,曾有过一次在荒野迷路的经历。那时候有一种流行,叫做‘逃逸自由’。你知道吧?”
“因为城市被人工智能严格监控,主张远离城市,回归荒野,才能找回人的灵性。据我所知,现在地球圈也有人如此主张。”
“总之,那次逃离是失败的,坚持了一周我就后悔了,回过神时,已身处在完全陌生的大地。我只能凭着印象向来时的方向走。但路比我想象的还要长,而且食物很快就不够了。”
“那个群体叫‘飘友’吧,会帮助有同样目的的人,甚至会动用古旧的耗油型汽车。”
“那种老爷车的减震在野外几乎可以忽略,不过托他们的帮助,我总算见到了不由人类支配的大地。很多次我都想停下,但求生的欲望让我一次又一次迈开沉重的腿,忍着脚上的磨伤。开始的时候很难熬,不过渐渐的,我学会像骆驼那样慢慢的稳稳的走,不耗费多余的力气;像野兽那样接受着风雨烈日的拷问,淋湿了就去太阳下,冷了就动起来,用自然的力量去平衡自然的力量。就在那样的夜里,我看到了盛开的大地。”
“您愿意再说说吗?”
“那个晚上的风很不错,因为白天刚下过小雨。那时身上有些湿,这让我不敢停下来。走了很久,下弦月出来了。我突然发现路边的荒野是那么美,可走进它时,又怕一入迷就找不到路。那种感觉,就像接近了一头熟睡的狮子,在城市是中永远体会不到的。嗯。野性、雄伟而细致的美。”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的故事就很无聊。我终究没有勇气踏进荒野,就沿着路回到了城市,按部就班,一成不变,直到被沙鸥号选中。”
我一把扯开了窗帘,谢天谢地,眼前还是那片神秘的光幕。
这是我的荒野。
——预计宽度1个天文单位,成因不明,无重力场和大气,无生命体活动迹象。
在全新的一页上,我记下了天兵给我的答案。
“现在外面的温度是多少?”
“-252℃。有什么问题吗?少尉。”
“有在这个温度还不凝结的气体吗?”
“当然有,氦气的临界温度是-268℃,但经过实际监测,已经排除了我们正穿越某种大气的可能。”
“变种的发光细菌也排除了对吧?”
“被黑洞捕捉的可能也排除了,少尉。”
“事实上,没人知道被黑洞周围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更凉一点儿的答案?”
“这个问题让我很为难,少尉。汉语是这个世界上表意最复杂的语言,您所说的‘凉’有好几种近似的说法,而它们的意思完全不同。”
“你的理解呢?”
“一、与‘冷’近义,选择解释有‘冷门’或‘冷笑话’;二、与‘酷’近似,意思是‘帅气的’;三、喻心理活动,意为‘灰心’或是‘惊恐’,请给予指示。”
——讲道理,“凉”这个说法只是我为了缓解压力临时诌出来的口误,但经过人工智能的理解,就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句子。想到这里,一个更深入的想法突然从大脑中闪了出来:
——这绝境是我的荒野,人又何尝不是计算机的荒野。
一连串灵感的火花突然爆发了出来,像两个对立的灵魂一样在我的胸前、身后、耳旁不停的争吵着。他们语速飞快,使用的语言闻所未闻,直到我忍受不了这份噪音,主动让意识从那里逃出。
“少尉?”
突然回过神来,全身已经汗透了。眼前是熟悉的书桌,以及只写了寥寥数行的纸。
“天兵,我还有本舰的最高指挥权,对吧?”
我大口的透着气,像全力冲刺了一公里的运动员。
“当然。这一点是绝对的,少尉。”
“好。马上安排强制冬眠。”
——经历了几个月的太空生活,我又回到了预定的位子。运气好的话,也许下次醒来就是旅程的终点。
七章 薰与剑
“早安,少尉。您觉得怎么样?”
唤醒我的是天兵熟悉的声音,为了预防意外,冬眠之前我就被小翼强行塞到了司南车里。这东西不但防火抗高压还能当睡袋,不得不为设计员点个赞。
因为我的计划,作为安全保险的小翼也进入了休眠,所以船上的杂务就要由天兵自己完成。具体的说,是照顾植物园里的蔬菜。
果然,在我睁开眼后,一位相貌与小翼有几分相似的女性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大概睡了多久?”我努力适应着船内的光源,眼睛还是有些胀痛。
“现在就要听这几日的报告吗?我个人并不推荐这种做法。”
“我也不算太喜欢,听你的语气,我睡了并没有太久。”
“您说的很对,仅仅过了三周。”
——三周?
这么短的时间让我确实很惊讶,要知道,上一次冬眠可是持续了六年,也不知道这么乱用冬眠系统对身体有没有什么影响。
“边走边说吧,希望船上的食物还没有变质。”在下吃货的属性又发作了。
在路上,天兵向我介绍了这段时间的情况。简单的说,舰队在几小时前终于突破了那片神秘的宇域,不过比预计的航线有所偏离。现在沙鸥号已和先头舰队取得了联系,为了制定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我们将做一次短暂的汇合。
“那抚子号呢?已经跟他们汇合了吗?”
“这正是叫醒您的原因,就在刚才,天眼系统发现了一个高速运动的物体正在向我们靠近,从运动速度与航线判断,极有可能是失踪的抚子号。”
“出了什么意外吗?”
“是的,我们已向抚子号发出了通讯信息,但并没有收到回信。”
“我明白了,说说你的作战计划吧。”
“是。系统判断,抚子号失联的原因是主系统与辅机心智系统同时失灵。根据计算的结果,再过两小时十七分三十六秒抚子号会经过我方宇域,即时可对其进行扑捉。一旦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将极可能失去一艘战舰。”
——同时失灵?
我不免暗吃了一惊,这种事件发生的概率小于千万分之一,抚子号到底经历了什么,现在完全是个迷。
“当然,考虑到风险性,少尉有权否决这个计划,或者交由其他舰船处理。”
“呜——其他舰船执行的成功率是多少?”
“由于位置与航线的原因,这个概率恐怕不会超过3%,或者更低。”
“换我们来做呢?”
“这要看少尉的状态,预估的数值超过70%。”
“那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就准备方案。”
抚子号的营救计划就这么定下来了,我隐隐觉得自己中了天兵的激将法,直到我看到方案以后,才觉得激将什么的完全是多余。
抚子号营救计划:
抚子号的行进路线与本舰略有偏差,调节难度不大。但其航速在我方之上,为增加救援成功的可能性,现应尽量缩小两舰的速度差,由本舰配合其航线航速进行接触。考虑少尉的身体素质,本舰加速后与目标的接触时间将延迟到18小时之后,届时可借用航锚登上抚子号。
考虑到抚子号的现状,舰长冲田薰上校遇难或行动不能的可能性很高。万不得已时,本舰将取代抚子号系统,指挥权统一由少尉接管。
任务完成后本舰将与前锋部队汇合。
注:本次任务已向地球圈总部提交临时报告。
沙鸥号
行动时间 7.5.3;
17:27:4
“少尉,我们可以行动了吗?”
“那就拜托你了,请务必尽快与目标汇合。”
“那请您系好安全带,少尉。”
起初我以为那是一句玩笑话,但很快我就理解报告中提到的“考虑少尉的身体素质”是什么意思了,嘿朋友,你玩过过山车吗?最刺激的那种。
18个小时之后,对于一次营救行动来说,时间已够用漫长来形容了。但让我更在意的,是“舰长冲田薰上校遇难或行动不能”这段话。
印象里,冲田薰是兼备温柔美丽与强悍的女子。她的话并不多,仿佛每次开口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感觉,但给你的回答却总是恰到好处,因此不会让人感到沉闷。而一旦她换上道服或持剑在手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就会从婉约化作简洁。
在下曾有幸得见冲田小姐与维克多大校的比试,结果是平局。赛后大校评价说,冲田是他所见过的最冷静的剑客。
她的剑风格偏重防守,进攻时简约无奇,有一点不执着于胜负的出世感,就像黑夜中盛开的樱花。
我正赶去参加她的晚会,或是葬礼。
八章 花样年华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沙鸥号与目标达成相对速度为零后,就不用忍受这可爱的加速度带给我的折磨了。
剩余的控速和航线微调,都可以交给天兵独立完成。
我趁这个时间把小翼折腾了起来,然后享用了一点午餐。
反正任务是要我们共同完成的,能借此机会滥用私权,何乐而不为呼。
“我提醒你,一切都按指挥来,不允许擅自行动。我可不想到太空里捞人。”
“呜呜咕噜噜。”因为在下还在消灭食物,“好的知道了”就变成了这种发音。
这是我对付焦虑和紧张的办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见,这一招对我是比较有效的。
剩余的时间,看两场老电影,听一听那些大牌演员的声音,模仿一些经典的桥段。我的角色代入感很强,这样做会给我勇气。
——不让女士久等,是男人应有的美德。
整个下午,我都在幻想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在超级战舰的起落通道上,将要驾驶爱机首次出征。秘诀是千万不能说错台词。
即使如此,在抚子号出现在监视器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声还是大到连自己都能听见。
白色的宇航锚在一秒不到的时间里就跨越了40米的空间,固定在了抚子号的舰体,听说那根缆绳能承受200T的拉力。
至于我该做的,就是等小翼发给我指示,然后按下按钮,传送带就会自动把我和司南车送到对面。
然后——喵喵喵喵喵喵喵?
在下可是什么都没做,就发现眼前的物体都在向身后飞去。
“小翼——你算计我!”
——这句怒吼成了在下初征的台词。
“好了,男人别太小心眼。”在抚子号的舰船通道中,小翼颇有诚意的安慰我。
——明明罪魁就在眼前,看在我打不过小翼的份上,先不跟她计较。
据沙鸥号传来的情报,抚子号的动力系统已完全停止了运行,辅机下落不明,舰体有明显的因碰撞留下的痕迹。大概是那次碰撞导致了抗干扰磁场失灵,而后连锁反应导致了智能系统沉默。
“现在无法确认心智辅机的位置,如果沙鸥号发生了这种情况,你会在什么地方?”我丢给小翼个问题。
“当然会去中央智能系统重启主机了,这种白痴问题有什么难度。”
“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吧。小翼延中央系统的路去搜索,我要去检查一下冬眠系统。”
“很明智的安排。”小翼带的那辆司南车瞬间完成了变形且毫不犹豫的飙车,一个转弯就不见了影子,真不亏是老司机。
“少尉,要有心里准备。”透过通讯装置,小翼的提示让我心头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几道闸门只要接通司南车的临时动力也能轻易的打开,唯有安静是让人无法忍受的。每打开一道门,我心中的不安就加重了一些。
失去抚子号的指示,人只需几个小时就能从冬眠系统中醒来。至于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情况,我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眼前就是通向冬眠室的最后一道闸门。
接通临时动力,我用颤抖的手按下了开关,同时在心里祈祷了数个来回。
当一阵干燥的风从门里涌出来时,我几乎谢天谢地了。
房间的正中央,冬眠系统还在闪着微微的红光。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生命维持系统正在运行。
我满怀欣喜的冲到这大礼物的面前,将通讯系统链接到茧上。通过耳麦,我听到了清楚的呼吸声。
“那个、是抚子号的冲田薰上校吗?这里是沙鸥号,不对,我不知道用你们的语言该怎么说,我马上用翻译系统试试......”
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接着是咬字清晰的回答:
“不要紧,我听得懂你们的语言。”
——我感到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那那个抚子小姐你也许不知道现在情况紧急需要马上重启这船的心智模式,不知道你能不能劳驾。”
天知道我说的是哪国语言,总之不像是汉语。
“那个,我...书怀君,能把你的司南车借我吗?”
——喵?在下的智商暂时下线,这个当然不是问题啊。
“谢谢。请稍等我一下。”
面前厚重的大盒子缓缓的打开,在瞥到里面纯白的瞬间我马上意识到了她刚才犹豫的理由。我只能尽快立刻转了过去,以免再唐突佳人。
尽管这破屋子里很冷,我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书怀君,请...抱我。”
——蛤?等等等等冲田小姐莫非你属于比较开放的那个类型吗?
“请帮我,到车里去。我一个人......做不到。”
我这才意识到,对方刚从冬眠中恢复过来,又不知等了多长时间,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了,当然做不到自立行动。
“可、可是...”
“拜托您!现在事态紧急,我必须去完成我的职责。”
她的话就像含糖的冰水,让我终于清醒了一些。这个时候,多耽误一秒都可能有意外发生,哪还管得了礼节。
我抱起柔弱的她,难免会有目光交汇,我注意到她的眼角边有泪痕,目光却清澈坚定。
其他的已经不重要了。
“书怀君,我很快就回来,请留在这里等我。”
我目送司南车的远去,那匆匆的样子,与小翼有几分相似。
——我们面前拥有一切,也一无所有。
(——we had everything before us,we had nothing before us 引变自狄更斯《双城记》)
九章 和风
当我还在为拥抱黑夜欢喜的时候,光明就来了。
这也意味着抚子号的各项功能已经启动,不再需要我们帮助了。
“尊敬的客人您好,这里是抚子号的支援系统‘琉璃’,感谢贵舰对我们的帮助。接下来本舰将与沙鸥号一起与先锋部队汇合,请保持通讯联系。”
“冲田小姐她......贵舰长的身体怎样了?”
我匆匆的提了问题,说到一半感到措词有误,又急忙改了口。
尤其是在提到“身体”时,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纯洁的画面。还好琉璃不知道这些,否则怕是要引起国际纠纷。
“舰长的身体很虚弱,还要调养一段时间才能自由行动。等下贵船的辅机心智会来接您回去,请允许我代舰长向您致歉。”
“不客气,没关系的。”我开始用各种外交辞令敷衍了事。
过了不长时间,一辆熟悉的太空车就风风火火的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果然是去了智能中心的小翼。在她之后,一台人形的装甲也跟了进来,大概就是他们的太空车了。
那东西就在我面前停下,造型更像暴龙战队的蓝。设计者似乎刻意强调了人形的重要,只是给装甲加了一副轮滑鞋。让我不禁感慨,这个国家到底对“萝卜”有着怎样的执着。
然后,这只萝卜就在我眼皮底下,活生生变成了一只银发萝莉!萝莉!萝莉!
——是在下输了,机器人什么的还是你们更会玩。
“少尉大人,由于舰长的身体太过虚弱,所以请用本舰的多功能太空服‘式’来代替贵舰的‘司南’。服侍不周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这已经不是多功能的问题,在下觉得可以报警了。
仿佛为了证明刚才的话绝非虚言,式又拉着我的手补上了一句:“少尉大人,请使用我吧。”
“不客气,我用小翼的司南车回去就行了。”我像逃荒一样狂奔回了沙鸥号,同时做好了被小翼嘲笑一个世纪的准备。
事实证明,不是功能多就是最好的——将辅机智能与太空服一体化到底是哪个缺心眼的创意。
我又无所事事的混了几天日子,每天只靠读书和看电影过活。
但这段时间发生了几件大事,还是要交待一下的。
第一件事,就是收到了地球总部的回信。
尽管距地球已超过500个天文单位,但这对于光速来说还算不了什么,算上中间开会讨论等无用的环节,整个过程也仅用了一周的时间而已。
因为在救援任务中的出色表现,我被提职为中尉。
第二件事是计划中的,即与先锋部队汇合。
舰队的下一个目标是突破柯伊伯带,到达并传回奥尔特云的第一手资料,预计时间是442年之后。
也许到那个时候,一批更先进的船将从地球出发,去完成我们未竟的事业。
老兵不死,只会慢慢凋零。
第三件事,是关于冲田小姐的。
她的复健进行得非常顺利,今天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虽然要恢复到往日的水准还需要几个月的锻炼。为了感谢我对她的帮助,薰小姐特意准备了茶点,邀我共同享用,不过这件事我还没有给她答复。
另外,关于舰队遭遇的神秘光幕区间,全部资料已传回到地球总部。据说已被列为一等机密,非少将以上军衔的军官或相关授权人员无权查阅。
经过这次的事件,我才发现家距离我们实际并不遥远。
我甚至可以找回自己的社交平台账号,灌灌水或发个长帖钓鱼;也可以看看地球最新的报道和娱乐节目;
当然这一切都要匿名去做。至于保密工作咩,你懂的。
只是我还鼓不起勇气,向父母发一封问候的邮件。
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交谈的机会,一进入冬眠,沧海桑田。
人类的寿命,在这浩瀚的宇宙中,太短暂了。
结果我始终也没有动笔,倒是有人代我去写了。
这次事迹被地球媒体大肆渲染了一番,甚至还成立了网站和论坛。科幻和军迷发烧友每天都在为各种子虚乌有的事撕个不停,我就莫名其妙的成了英雄。要是粉丝们知道他们的英雄在太空里只是混吃等死,想必会大跌眼镜。
我当了几天网虫,得出一个结论,地球圈歌舞升平,欣欣向荣。
四千七百三十一分十一秒之后,论坛上多了一条匿名留言:和平是个好东西,值得我们用战争捍卫。
十章 无拍
问:何为无拍?
答:随心所欲,招由心生。无规律,无节奏,无预兆,即为无拍。
第一次见到冲田小姐的比赛时,维克多大校的完全掌握着进攻的主动权,那暴风雨般的突刺,连身为观众的我,都被他的气势所压倒。
她只是轻描淡写的招架了对方的进攻。
华丽与简洁,剑术的两个极端。
如果这场比赛没有被强行中止,谁会赢得最终的胜利,这个问题曾在舰队聚会时讨论过。当然,考虑当事人的感受,我们特意挑了两人不在场的时候。
“我认为冲田上校会赢。”萨尔曼中校发表了他的看法:“冲田上校的剑技已不是锻炼能获得的结果,更接近‘禅’或‘梵’这种境界,即使用人工智能的演算辅助也抓不到一点儿动作的破绽。而很明显,维克多大校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单纯是比试的话,是冲田小姐占优。不过要是真刀真枪的决胜负的话,那就不一定了。在战场上,没有杀气的武术是毫无作用的。”
的确,若以剑来比喻二人,维克多大校是一把凶器,冲田则更像典器。
每一剑挥下如行云流水,若不是亲眼看到她的练习,我一定还对天赋有着狂热的迷信。
“书怀君,抱歉让您等了这么久,一定很无聊吧。”
——无聊?怎么会的,我只有开始是在看书打发时间,后来都完全入迷了。
“不不,冲田小姐您真的非常厉害,这种练习每天都要做吗?”
“是。无论哪种剑道流派,素震都是基础。没有扎实的基本功,再好的天赋都发挥不出来。”
“冲田小姐,这样的基本功练多久才能允许练习那种凌空砍人的刀法?”
“抱歉。飞天御剑流的武艺已经失传多年了,请恕薰武艺卑微,不能满足阁下的要求。”
笑意在我们之间悄悄的传播开,直到如春风一般。
“抱歉抱歉,我居然把电影的特技与真实的剑术搞混了,不怪冲田小姐要开这种玩笑。”
“薰。”
“什么?”
“我一直都在用名字称呼书怀君,您却一直以姓氏叫我,不是很不公平吗?”
在下竟一时语塞。
“书怀君若用名字称呼我,小女子便为您表演一次您提到的剑术,这样公平吗?”
——不公平。这明明就是单方面血赚嘛。
虽然觉得这样有些失礼,但我确实很想看她表演不同的剑术。
“薰。”
这样子,就算约定达成了。
那一剑的意境,是由极静的简到写意的舒展。如果琉璃有录下来的话,大概会引爆地球圈的。
“薰在九岁的时候有过表演的经验,当时观众的反响很不错,不过为此却惹父亲大人生气了。”
“你的父亲是很古板的人吗?”
“不会,他只是很严格。认为在非正道的地方下功夫就会迷失了剑道的本意。事实上,如果我当时没有在剑道上下功夫的话,也就不会被选作舰长了吧。”
“所以他后悔了吗?”
“是的。父亲很后悔,虽然我真心喜欢剑道曾让他高兴了一段时间。但果然,比起一名剑客,他更想让我有普通女孩的幸福。可惜——无论是剑道,还是做女人的修为,我都是半吊子。”
“哪里。冲田小姐这么厉害,怎么会是半吊子?”
她没有说话,只向我比划着右手的食指。
“薰。”
这次她笑了,是发自心底的笑容。
“提到我先想到剑技,已经是冲田薰作为女人的失败了。虽然我认为自己是个好女人,果然比起剑客的自己,没有灵魂的魅力呢。”
“这一点也许你是对的,握起剑的冲田薰才让人觉得闪光。但我觉得都是两个自己,刻意去比较太小性子了。”
“冲田薰就是这样任性的女孩,所以才会沉迷于至简之道,以至于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刚才的表演让我想起了很多事......呀。抱歉,让书怀君见笑了。”
“没关系,与你的谈话,也让我感触良多。”
——因为不平凡被选中的她,和因为平凡被选中的我。
——二人都背友离亲,来到这偏远荒凉的地方。要说没有私心和怨念,是不可能的。
——但至少看到她,心底那种:“如果再努力一点,就不会背负这诅咒般命运”的后悔就会减弱一些。
——想必她也是一样。
我不会按军人的习惯叫她冲田薰上校,那么,没有比薰更适合的称呼了。
“书怀君,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
“只要我力所能及。”
“请作一次决斗的见证人。为了剑客——冲田薰。好吗?”
十一章 无间之间
决斗,是在两人争执各不退让时,约定时间、地点,请证人到场,然后用武力决定最后胜负。
自俄国诗人普希金死于决斗后,这项旧俗渐渐被禁止了。
但在文学创作里,这种风俗依然是作家们乐衷不倦的题材。
它野蛮、简单,却更容易描写人性的冲突。一场决斗,甚至比精心策划的阴谋更具魅力。
我们反对暴力,但不能放弃暴力。
薰请我作决斗的见证人,很明显,她的对手不会是我。
首先,在下的武力值就难登大雅之堂。
对习武之人来说,一生有两件最重要的事:其一是他的剑;其二是他的对手。
这道理就像花不能没有叶子,月不能没有星星一样。
她心中的对手又是谁?
“那我也拜托您,中尉大人。”
道场的门口,那一只银发的萝莉酱——式,解决了困惑我的问题。
“真剑比试,一场定胜负。”
薰的剑气,如夜间盛开的樱花之香,迷人而又凄凛。
相反,式的起手动作就如同薰的再版,无念无欲。
我终于明白,薰要超越的是什么了。
“原来如此,那裁判就由我担任好了,几位意下如何?”道场之内,传来了琉璃的声音。
“谢谢,琉璃。这样最好不过。”
两尺三寸长的刀缓缓出鞘,像在回应琉璃的心意。
另一边,式放低的身资,手也搭在了剑柄之上,摆出了居合的起手。
两柄剑交锋的光芒,连裁判的开始声都被掩盖掉了。
小手对居合,明明是薰完美的料敌先机,却在出招速度上没有截断对手,而被逼退了一小步。
“别担心,人类的反应当然会比我们慢一些,舰长的实力不止如此。”
在我的身边,另一位银发的三无萝莉不知何时坐了下来,从说话的语气判断,大概是琉璃的义体。
果然如她所料,接下来的反手左雉接转身的逆风都被薰以极小的动作格开,并踏前一步将对手逼退。
而薰接下来的突刺也被对方看破,双方回到了中段持刀的对立。
“原来如此,这就是答案吗?”
身边的小萝莉已经看出了玄机,身为外行的我却只看了场热闹。
而且这热闹也太惊心动魄了。
“舰长的中段位是很难崩坏的,这一点连式都无法攻破,而出招后能最快回到中段位的进攻就是突刺。中线对于剑客就意味着速度,是所有后发先至的基础,说是生命线也不为过。”
所以薰会先舍弃中段,与机器比耐力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事。
——不知道为何,我有这样强烈的预感。
仿佛印证了我的直觉,她的刀平持抬起,刀尖略微下垂,微向右倾。
——平睛眼。
道场内卷起了一阵风。
平手的上段突刺对中段持剑突刺,两把剑第二次交锋。
如果双方都不变招,这将是一场同归于尽的比试。
但这一招是著名的“平眼眼”,如资料中记载的那样,两尺三寸的刀身就势一压,然后电光火石般的向上翻起。
式的双手被这一剑带得上扬,守势瞬间告破,自然无法防御紧跟着的胴击。
情急之下,式仰面顺势一滚,堪堪避过几乎必杀的一剑。
——薰的第三次进攻到了。
我曾见过维克多大校的刺击,如暴风骤雨一般,一剑紧接着一剑。然而与薰的刺击相比,我又觉得他不算什么了。
——这三剑几乎是连环刺出的。
即使判断准确如人工智能的式,也只堪堪避过了前两次。
第三剑却突然中止了。
如果这道场有一千个观众,九百九十九个都不会想到这样的结局。
——式舍弃了自己的剑,在千钧一发之时凭空手入白刃,第二次躲开了必杀的剑技。
——“停手!”
——身为裁判,我及时中止了比赛。
按照比赛当时的情况,这场决斗可以算作平手。
但每个人都清楚胜负的结果,主攻的薰消耗了大量体力,自然无以为续。
其实在她刺出最关键的第三剑时,就已经注定是这种结果。从始至终,只有那一剑没有达到“无拍子”的境界。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自然也会被式看清剑路。
“很明智的判断。”琉璃如此的评价。
——无间之间,大概也就是人类体能的极限。
我不知道该安慰她什么,看着她们正常的行礼问候,泪腺却像要撕裂一般酸楚。
“书怀君。”
“什么?”
“我想借用一下道场的淋浴,请您先等我一下好么?”
“好。正巧我也想参观一下贵舰,让琉璃陪我吧。”
——我目送她离去。
——我们怀着对成长的憧憬迈出了那一步,可惜摔倒了。
——剑客的冲田薰小姐,依然是个半吊子。
——庆幸的是,这一切还不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