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久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衬衫坐在一家小饭店贴了红色“欢迎光临”字样的玻璃门旁边,阳光不错,透过这些不干不净的窗户仍然让人觉得很暖,这是一个温暖的四月。苍蝇们已经在这种食物充盈的地方繁衍生息了。
门外的这条街道不宽,人却很多,地摊比比皆是:有“专业手机美容加香”、“电脑算命起名”、“艺术签名设计”、“祖传秘方专制脱发”、“万能削皮器”等等;一个中年妇女拿着一个十字架构造的架子,上面挂满了各种护身符、手链,红彤彤的在阳光下像着了火;一个瞎子在街角摆了个破桌子正在用传统方式给一对年轻人合八字之类;另一个瞎子在大概30多米之外拉着一种叫做“曲胡”的乐器,身边一个瘦瘦的小姑娘拿着红色木头做的尺板唱坠子,调子和大多数乞讨歌曲一样,充满悲哀,他们身前的白色搪瓷饭缸里已经有小半零钱,看来还过得去。
在所有这些人的后面,是一幢红色的有点掉漆的古老建筑,许多游人进进出出,其中也不乏金发碧眼的外国友人。这是这个古城的博物馆,藏有从新石器时代到民国的所有称得上是文物的本地出土的好东西。
终于,她的这份“手工臊子面”送上来了,“谢谢!”李久浇上一点醋,不紧不慢的吃起来,浇头味道一般,面条仍然带着一股可疑的机器味。
付账的时候,李久给了这个看起来有十三四岁的男孩一张十块的,“该找恁...5块。”这孩子接过钱,在自己黑乎乎的白套袖上蹭蹭鼻子,然后开始在自己同样黑乎乎的白围裙兜里往外找零钱,一块、两块...
“甭找了,剩下的给你买冰棍吃吧...”李久脸上流露出一种很有说服力的表情,同时拿她的餐巾纸把桌子上的油渍擦了擦。“小兄弟,我是第一次来你们这边旅游,你能跟我说说从博物馆到公园怎么走最近?...”
“...你看完博物馆就别折回前门,那样远,从后门出去左转走20步有个胡同连着牡丹公园的西角门,那个门不常开,正好可以翻过去,不然你前门出来坐三轮还要多花2块钱咧...”
李久会意的道谢,起身离开小店,她给自己补了点唇膏,戴上遮阳帽,背着一个不大的旅行包,浅色牛仔裤加运动鞋。一副城市白领业余自助游的架势。
她从中年妇女的十字架上买了一个手工编制的毛线仙女,然后顺手用数码相机饶有兴致的给这位有点儿苦恼的母亲拍了张角度奇特的照片,一个金发的年轻老外看到后也跟着过来拍起来。
“That's quite traditional!”...
“For me it's just typical.”
“走开走开!不准在这里摆摊!”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人从博物馆的门岗里走出来,鼻头红红的,样子很凶悍,众多小贩像练好的团体操一样扩散到了他的势力范围之外。
“他奶奶的,算老几...”从李久身边走过去的一个卖万能胶的家伙忿忿道。
走在李久后面的外国人伸出大拇指:
“Brave guy.”...
“But rude.”
正值这个城市的旅游旺季,今年牡丹没有拒绝游人们的热情,博物馆也顺带火爆起来,毕竟这是个能直观体现“五千年文明”的地方,从小学生到老头老太,跟团的自助的,都不愿错过这个“景点”。李久很快融入到这游览的军团之中。
陶制的瓶瓶罐罐从李久的眼皮底下一一扫过;然后是各种青铜器皿,李久停下来读了一段铭文,觉得做这个簋的人很迷信;唐三彩的骆驼上坐了很多演奏乐器的波斯人或大食人,让人想起“新时期代表舞剧”丝路花雨;钧瓷奇妙的窑变;一套发黑的唐朝某太后的银发簪;刻了3种字体的太学里的校规石碑;三寸金莲专用的可怕的绣花鞋...还有她要找的这幅“画”。
李久打开旅行包的侧袋,给她脖子里挂着的单反摸出一个新镜头,调好焦距后熟练的给这这幅画做了全尺寸的连拍,顺便把镜头盖掉到地上,弯腰之际把展柜下的安保系统扫了一眼,重力式,很普通的那种。
隔壁展厅的小学生兴奋的喊:“看,看,金楼(缕)玉衣!”...
“同志,请不要拍照!”一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向她走过来,“哦,sorry,不过我没有开闪光灯,我马上就把照相机收起来,好的,马上!”
李久把照相机从脖子上摘下来塞进包里,换了个小巧的摄像机出来:“我向您保证摄像不会伤害到展品。”
她一路走一路将窗户的位置,摄像头和报警器的位置,乃至消防栓和垃圾桶的位置拍下来,然后她在展厅尽头的书画专柜买了一幅艳俗的国画。为了表示自己的热情她付了250块,还和长相憔悴的画师握了手合影留念。
买完东西来到后院,人果然少了很多,目测了围墙的高度后她从容的出了后门,左转20步找到了那条理想的胡同并沿着它到了公园寂静的一角。门果然是锁着的,但从一旁墙壁的鞋印来看,这个锁并没有起到它应该发挥的作用。
李久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摸了把钥匙出来,像进自己家一样大大方方的开了门。
生命在安静的时刻总能慢下来,她想着,坐到石凳上去,有点湿,凉凉的。一丛葛巾在不远处正含苞欲放,那枝叶的排列令人昏昏欲睡。
她打开刚买的那副用色过分的“春色满园”,鲜艳的花朵和夸张的绿叶刺激着她的视网膜。四周没有人。她用一把黑色的小刀利落的割开了这幅画的画轴,这是她唯一想要的东西。她对这作品轻声叹息着,然后毫不留情的把它叠成一个纸帽子。
她开始吃包里带着的糖炒栗子,把皮丢在这个帽子里,打算吃完了就把帽子扔进前面路边的垃圾桶。这下午的公园空气甜腻腻的,仿佛到处都挂着蜜饯,话又说回来,这里本来就是个蔷薇科植物的世界。李久嘴里嚼着栗子,暗暗和这里的味道作对,她的帽檐挡住了她的眼睛,白衬衣在石凳上受了湿气,衣角开始发青,料子比较薄的那种。
绝对不能淋雨,不能淋雨...
脚步声...她稍微抬了抬头,远处一对老年夫妇相互搀扶着沿着小路走过来,头发都已经全白...他们经过石凳的时候冲李久微笑着点点头,李久也用同样的表情回报他们。
看着老人们慢慢走进夕阳的背影,李久心中冒出一种奇怪的感受,好像是比羡慕更甚的一种轻微嫉妒。
时间不早了,她把中午买的毛线仙女挂在一株牡丹上之后就走路离开,那小姑娘的玩具在微风中晃动着,好像要在花中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