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题:【五点三十分】、【神明】、【书写】
类型:温情
题目:求神
转过刚刚那个路口,我看了下车上的电子表,现在是五点三十分,天空还暗,带一点点蔚蓝,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围观办案。
十分钟前,我接到警讯,说有非法聚众,好像是在搞邪教活动,要我带人去看下。
我点了根烟,打开车窗,把烟吐出去。今天是一月十六,窗外的风很冷,但我一想到信徒的狂热,就觉得,这点冷不算什么。
车开到桥底,到了。这里到处都是穿着棉袄的集会者,我从车上下来,立刻就能闻到烟味,不是香烟的烟味,是香火的烟味,不过都一样难闻。现场看上去还挺有秩序,我让同事先去看一下情况,我靠在车旁观察。
我想先抽完这支烟。
那些人围成圈,在桥底下对着一具好像是印第安图腾的木雕膜拜。那样的木雕是我第一次见,很新鲜,巨大的柱子,在上半段生出两翼,柱子顶端画有面孔,有喙,可能是某种鸟类精灵或者神的象征,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佛道两家看来都已经过时,现代人追求的标新立异,连信仰上也体现了出来。
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神情诚恳,念一段,拜一下,有板有眼,不过每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时,我都觉得那些人像动物,不像人,少了些什么。
我不喜欢宗教,就好像不喜欢香烟,但是和香烟一样,我的人生总是和宗教有讲不清的纠缠。
“队长。”
我的下属从那群人里钻了出来,走到我身边,他看了下身边有没杂人,然后压低声音跟我说:“队长,你的母亲也在里面……”
我听后,灭烟,走了过去,
所以,我说了,我的人生,总是和宗教有纠缠。
其实,公安是真的人民公仆,只要这些人没有对社会造成实质危害,我们就拿这些人没什么办法,还有,我们不能随便把新兴教派定为邪教。二十多分钟后,没收的没收,教育的教育,然后我们就叫这些人散了。该做的做完后,我叫我那些同事去另一辆警车里,我送我妈回家里。
类似这样的事,是今年第三次。
回去的路上,我看了一眼倒后镜,看到她望着窗外,似乎在生闷气,头发还有些乱。我没问话,也没解释,工作的事是没办法的,但她不在我的教育范围里,她在另一个范围,那范围是我们交易的地方。
交易的东西是互不批评。劝是肯定劝过的,但是没用,不只没用,她还会找我的痛处来回击。我二十九岁,单身,独居,吸烟,职位一般般,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不会生活;她好不到哪去,迷信,好强,偏执狂,性格又内向,不会说话,不过好在除了我外,不怎么给别人添麻烦。总之,都是各自年龄里,不大有出息的那类。
时间久了,我们发现这种交战,毫无意义。我的问题是有的,我明白,我觉得她也明白她的,不过反正本性难移,就不如大家保持沉默,给对方的面子一条生路。
一路沉默,有点冷,我把暖气转大了。
话说回来,我和她住的地方不在一块,我找到工作后就搬了出去,我爸去世后,她至今独居。大家都在一个城市里,本来我应该接她一起住,不过因为我的工作关系,还有她的“兴趣”,没法兼容,所以我没开这个口。
到家了,我以前的家。那套房是我从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搬进去的,在五楼,没电梯,楼梯里的灯是声控的,半灵不灵,而且很暗。我坚持送她上去,她现在爬楼梯还不会吃力,不过可能也快了——其实我不担心她会跌伤,就是几个月没来,想看看家里有没有太乱。
我会这样想,是因为她从几年前开始,就把很多和宗教有关的东西搬进家里,比如说祭台,神像,塞得到处都是,连走路都不方便,我说过她,你搞什么,她说,你懂什么。
我打开家里的门,先走了进去,然后看到,家里跟以前比,竟然清爽了很多,那些耶稣、菩萨、三清太祖……还有很多我叫不出来名的神像,少了很多。不过,也多了一些羽毛和骨头制成的工艺品,还有水晶球。我以前问过她,为什么她什么教都信,她说,宗教这种东西,和吃药一个道理,你不都试一下,怎么知道哪一个比较灵?
我觉得她的这个逻辑挺好——虽然是歪理,不过她这么急功近利,我就不用担心她会被人骗钱。
我看了下家里的表,现在六点十分,离局长上班,发现我公车私用(这点便宜都不占,等谁尊敬?)还有点时间,我想了想,问她吃了早餐没有,她说没,我就走去厨房,煮点东西给她,我知道她喜欢吃面,还喜欢放蒜。
我找出蒜头,剥起来,剥着剥着,想起她有段时间特别迷宗教传说里面的神通、神迹或者特异功能之类的,有一次她和教友去放生鱼,放生前,他们要念经,念经时,她看到那些鱼都浮上头来看,好像是在感激他们,她顿时大呼果然众生有灵,佛祖说的没错。她跟我说起的时候,还给我看了她手机拍的相片,我看了下,然后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其实,是他们把那些鱼都放在一个小水箱里,鱼太多,水箱又太小,所以水里的氧气不够,鱼缺氧,就要浮上来吸气,就是这样。
我当时没有说穿,没意义,她一定会说我“竟然迷信科学”,然后开始证明我有多么迂腐。
何必?
我在军校时,教官就说过,有些市民有时会有一些看起来很难理解的行为,不管原因是什么也好,不要和他们争论,他们成长到今时今日,早就有一套完整的逻辑系统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固若金汤,跟他们理论,反而有可能被带到他们的逻辑里面。
我剥完蒜头,不小心辣到眼睛,不用说,是因为这个蒜头不欢迎我这个无神论者。
面煮好了,我端到餐厅,发现我妈已经睡了,不知道是累了,还是依然生着闷气。我没叫醒她,把面放进微波炉里,留了张纸条在桌子上,书写工整,交代她别不记得吃,然后准备走人。
走过电视机时,我看到电视上面有个水晶头,头下面压住张相片,那张相片不是洗出来的,是打印在纸上的,我好奇拿了起来,照片上是一张全家福,我们全家,不过我不记得何时拍过一张这样的全家福。我看了看反面,记录的日期竟然是今年。
我爸早就去了,所以不可能是真的,我仔细看了下相片后,发现,我和我爸的身体,与环境很不协调。
这是一张P出来的相片,但问题是,我妈为什么要P这张图?
我用手机拍下那张全家福,还有那个水晶头颅,然后就回去上班了。
又过了几小时,下班,我回到家里,给自己随便做了点东西吃,吃完后点了根烟,然后坐在电脑前,开始上网找资料,查我妈为什么要做那张图片。
我用谷歌图片,搜索那个水晶骷髅头,没多久,就在一个很简陋的网站上找到了,网站上有介绍,那是一种仪式:
“印第安祈梦仪式,一种古老的仪式,只要把家里人当年的照片置于水晶头颅下,诚心请求,精灵就会在夜晚给你托梦,帮你在梦中一家团聚。”
看完后,我陷入沉思,连烟灰都不记得抖。
仪式肯定是假的,既然是古老的仪式,那为什么会用到照片,以前有照片么?关键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相信这些东西?从仪式的说明上就逻辑不通,正常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她……
我灭了烟,坐在椅子上,发呆。
其实不是,我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我知道的。很早以前我就猜过,我猜她是因为整天一个人,做什么都一个人,才会把宗教当精神支柱,不过我只是猜,没去验证,因为从来没觉得她苦,从来没看出她苦。
我又抽出一根烟。
滤嘴塞入口中的时候,我顿了一下,明白——是她不让我看出她苦。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父亲去世后,越来越迷信;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把信教比作吃药;明白了为什么她会见到一点奇怪的事就想到鬼神……
就像迷路的旅人,只能瞭望天上的星星为引。
我忽然觉得好伤心。不只为她,也为自己。
不知曾几何时,我的热血凉了,我没了追求,没了信仰,每日混日子等死。我美其名自己的每一样无意义行为,阿Q自己的每一次失败,最后连尝试都懒得。
我将自己放飞了,像风筝,飞得太远,已经不知道怎样拉回到正确的方位。
烟烧到头了。
回过神,我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二十三分。我忽然有了一个决定,我决定在这个周末,搬回去和她一起住。
可能,会和她一起拜一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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