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白皮猪迟迟没有攻上来,只是偶尔朝天空射出几发照明弹。我的眼睛开始发涩,注意力也逐渐涣散。旁边的卡雅努打了个哈欠,真亏他在这种状况也能犯困。
鲁赞队长又溜进我们这边的散兵坑,卡雅努吓得一个激灵,装作全神贯注的观察四周。
“卡雅努,我都看见了。”鲁赞队长微笑道。
“鲁赞大哥……”卡雅努挠着他那颗圆头讪笑。
“稍微放松下也行,对面很明显是想消耗我们的耐心。”
“他们在玩弄猎物。”我说。
鲁赞队长沉吟一声,然后躺在坑上,抬头仰望着渐渐被乌云掩盖的月亮。
“听说山下那群人是701部队。”冷不防说道。
我不自觉地睁大了眼,呼吸随之急促。
“701部队?很厉害吗?”卡雅努疑惑地歪着头。
“我只想带着你们平安无事的撤退。你们……本不用在这里……”
密布的黑云吞噬了月神洒下的祝福,树林重归黑暗。
不远处的燕尾鸢冲上树林,绕着高大的红杉树盘旋。以它们的习性,离出没捕食还早得很。不一会儿,像是钢铁巨剑击打铁盾的金属摩擦声贯穿云边。趴在坑里的我能感觉到山丘的震动。
“来了,”我咽了咽喉咙。“是钢铁蜘蛛。”
鲁赞队长愣了一下,随即飞跃出去。悠扬的口哨声响彻山间,雅克族人放牧总会吹上一段。我有点恍惚,好像看到了那间小屋。烟囱升起炊烟,玉米浓汤的甜味从屋里缓缓飘出。
我甩了甩头,扔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已经回不到以前了,再也回不去了。
“桑拓,真的是钢铁蜘蛛吗?这可怎么办啊!”卡雅努抱着头万分焦急。
“钢铁蜘蛛还是有弱点,只要能将它其中的一条腿炸断就好。但是首要是情理掉守在周围的步兵。”我瞄准好山下的方向,只要有人窜上来,我必定射穿他的脑袋。
话虽如此,混乱跳动的心脏影响了我的呼吸,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不安分地抖着。后背的冷汗浸湿了布衣。
卡雅努他们大概是第一次看到钢铁蜘蛛。不,虽说我见识过钢铁蜘蛛的可怕,但是要面对面作战……我还是第一次。
钢铁蜘蛛攀爬山体的巨响透过树林传进我的鼓膜,钢铁制成的机械肢逐步逼近,就连心脏也能感受到铁块刨开山体的撼动。
随着一声巨响,粗壮的红杉树轰然倒下。钢铁铸造的巨兽伸展它可怖的四足,降临在我们面前。
守在前头的轻机枪少年应该会一头冲动地开枪扫射,但他仅仅是仰望着庞然巨物,呆滞在那里。似乎连开枪的方法也一同忘记。
不。
不对。
是我们都愣住。
我见识过钢铁蜘蛛的威力。钢铁的四足踏平了我们的高山、装在上面的炮塔虐杀我们的族人。可我还是没见过这种状况。
“桑、桑拓……绑在上面的战士们。刚、刚刚好像动了一下……”卡雅努的声音变得结结巴巴。不用我确认,也能清楚他瞪大的眼比脸还要圆。
我没有回答卡雅努。这种状况,已经让我的大脑乱成一团糨糊。
我确定没看走眼,他们全是守在山脚的战士。荣光的雅克族战士们,如今像被剥了皮的山羊,光秃秃地绑在钢铁蜘蛛的四只脚上。
我原本以为已经习惯了战场……我错了,全部都错了。
钢铁蜘蛛上的炮塔缓缓转动,炮孔直直对准简易碉堡。
“趴下!”鲁赞队长大吼。
炮塔射击的爆鸣仿佛要将我的听觉撕扯开来,遭到轰击的防御碉堡顿时化作焚烧尸体的火坑。扑面而来的滚烫气浪仿佛在灼烧气管——是凝固汽油弹。
守在里面的两位少年变成高温的火球冲了出来。他们发出不像人类的嚎叫,滚在地上挥舞他们烤焦的肢体。
我稍作犹豫,便把枪口对准雅克族的少年。在快要扣动扳机的瞬间,卡雅努蓦地握住枪身。他难以置信般地望着我。
“桑拓!你想干嘛?”
“他们已经没救了。”
“你这样做……会受到的大灵的惩罚。”卡雅努义正言辞地说。
“放手,卡雅努。难道你要看着他们活活烧死吗?!”我越说越急,那群白皮猪明显有意不开枪。
“但是……但是……他们是同血脉的族人。”
正当卡雅努还万般阻扰之际,冲锋枪扫射的余音打断了我和卡雅努的争执。雅克族的两位少年不再动弹,烧到一半的肌肉紧缩起来,像蜷缩而起的胎儿。
卡雅努盯着他们久久不语,似乎无法相信眼前的光景。
“桑拓。刚才的是……鲁赞大哥开的枪吗?”
“或许吧。”我的回答模棱两可。不,卡雅努他心知肚明——只有小队长才配给冲锋枪。
只不过,卡雅努已经没法战斗了。不如说,我们已经连挣扎的余力也没有了。
“别愣着!用集束手榴弹炸腿!”鲁赞队长不停命令,试图让崩溃的战线运作起来。
“可、可……战士都在挂上面……”少年的表情快要哭出来。
“该死的!你们这群孬种。”鲁赞队长双眼通红,抱着集束手榴弹往钢铁蜘蛛飞奔前去。
钢铁蜘蛛的驾驶员像是嗅到了危险。立马升起炮管冲鲁赞队长的位置射出一发对人霰弹。鲁赞队长飞扑躲进坑道,旁边还没反应过来的少年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血洞。
鲁赞队长手脚并用爬起,如迅雷般飞越掩体逐渐靠近钢铁蜘蛛的底部。炮塔移动的速度完全跟不上鲁赞队长,但钢铁蜘蛛没有向后退却,反而移动炮塔转而瞄准慌乱一团雅克族少年。
88毫米口径的炮管再度喷吐火舌,连逃跑也算不上的少年被炸成碎块。我紧紧咬着牙,将枪口移到鲁赞队长四周。眼下最优先支援鲁赞队长的突袭。
钢铁蜘蛛信心满满的选择无视鲁赞队长,是因为驾驶员觉得能将视野盲点交给地上的步兵吗?
是的。
披着深蓝色披风的白皮猪终于露出他们的脑袋。
一个躲在左侧的树桩。
还有两个趴在我们挖的战壕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让狂跳不止心脏安分下来。眼前的景象只有目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手指。
首先干掉左侧的家伙。
这时,刮擦脸颊的晚风停止了。我并不认为是神灵的赐福——神已经死了。
咔嚓。
击针撞击子弹底火,弹头呼啸着刺向敌人。躲在树桩的白皮猪瘫软在地。
“这是我的利剑。”
我缓缓吐气,同时拉动枪栓退壳、上弹。
我扣动扳机。这一次我能看见白皮猪的脑浆向后喷涌。
“我要杀猪般宰杀你们。”
又出来一个白皮猪。他拿着战壕槌冲向鲁赞队长,头顶戴有水桶般的铁盔。
我憋住呼吸,双眼瞄着铁盔上细小的观察缝。
“哼哼叫吧,小猪。”
子弹脱膛而出。弹头精准无误的灌入铁盔的细缝,绞碎他的颅骨。
“水桶小猪倒下了。猪妈妈恼羞成怒。”
躲在战壕的猪妈妈拿着冲锋枪向鲁赞队长扫射。枪上的照门、准星和猪妈妈的头连成一条线。炮火掩盖了所有的声音,但头颅爆裂的脆响仍回荡在我耳边。
鲁赞队长跑到钢铁蜘蛛的左前腿,他拉开集束手榴弹的引线,丢在钢铁蜘蛛的脚下。鲁赞队长闪身躲进战壕,爆焰随之升腾。钢铁蜘蛛的前足被炸开,钢铁的齿轮散落一地,像怪兽破肚而出的内脏。它怪叫着,轰然倒向一侧。
我抱着头,蹲坐在散兵坑里。我脑中仍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真的胜利了吗?
都结束了吗?
但陷入死寂的树林里,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喂,卡雅努。我们赢了。可以不用打了。”我挤出干巴巴的笑声。
卡雅努冲我笑了笑,我只注意到他的鼻子粘满干掉的鼻涕。
“桑拓!小心!”
卡雅努用力将我推开,仿佛什么碎裂的响声萦绕在脑中。如同父亲脑袋被子弹贯穿前的声音,干哑、沉闷。
我端起手中的枪,朝逃进树林的黑夜射击。子弹打中干硬的树杆炸开混淆的木屑,我立马退壳上弹。枪机只发出软弱无力的啪哒声,弹仓的五发子弹被我用光。我哆嗦着掏出子弹,但全部抖落在地上。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望着已经消失不见的黑影,我只能不停地咒骂。
我赶紧跑到卡雅努的身前。血液染红了他最钟爱的布褂……他最后的回忆。
“喂,卡雅努。我现在带你回去,撑着点啊!”
我想抬起卡雅努,却被他制止。他吐着含混不清的音节,似乎想说些什么。
“喂,卡雅努。康复之后,我陪你说个够。先消停一下。”
卡雅努口中吐着血沫,黑红的血污浸泡着赤红的大地。
直到最后,卡雅努没说出任何一句话。
沉默许久的鲁赞队长终于开口讲话,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即虚弱又无力。
“三天之前,我们有五百个战士。现在就剩下我这么个半吊子、一群伤号和十一个死小鬼。”
“那些被绑在钢铁蜘蛛上的战士不是还没死吗?”阿布祭司问道。
“还没死?”鲁赞队长笑了笑,“命根子都没了……该有的都没了。连伤号都算不上。”
阿布祭司吃惊地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说出话。
那群白皮猪在钢铁蜘蛛倒下后就撤退了,而幸存下来的人则是回到山头。太阳渐渐升起,晨曦泛起温暖的光芒。昨晚在战场,不,是屠杀中幸存下来的。包括我在内只剩下十一位雅克族少年。
“我不干了。”鲁赞队长突然说道。
“什么?”
“我要逃离这儿。”
“鲁赞,你傻了吗?这是逃兵!”阿布祭司加重了语气。
“阿布祭司,难道你还认为大部落还会派援兵过来吗?他们那群杂碎早就向东边逃远了!一群老战士?外加训练一年还没到的少年兵?这可不是什么殿后!只是叫我们为他们的逃跑争取时间罢了!”鲁赞队长吼了起来。
山头上最初一批的伤患老战士纷纷抬起眼盯着鲁赞队长。
“看什么啊!我说得不对吗?什么大灵?什么同血脉的亲人?通通见鬼去吧!”
“鲁赞!你再说有辱大灵的话,是要违反族规的!”阿布祭司沉着脸。
“哈哈哈哈哈……族规?”鲁赞队长无力地笑了起来。“我父亲请求补给的时候,族规去哪里了?雅诺他向大灵祷告的时候,他妈的神灵去哪里了?干他妈的!”
“你!”阿布祭司恶狠狠地瞪着鲁赞队长,却说不出一句反驳。
鲁赞转向我们剩余的十一人。他混浊的眼中似乎还存有一点光亮。
“我准备走了。你们可以跟着我,也可以留下。我不打算强求你们任何一个人。”
所有人都低头缄默不语,像是被挨训的孩子。我不清楚他们的想法,但是,我们似乎在这一刻变成了血脉相通的血亲,潜意识中知道了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鲁赞队长……我跟你走。”
“我也是。”
“鲁赞队长,我也跟你走。”
“……”
所有人都做出了选择。
“桑拓,你呢?”鲁赞队长朝我问道。
“我,我要走。”
鲁赞队长笑了笑,背起行囊向山的另外一头走去。而我们也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鲁赞!你背叛了部落!只要传出去了,你永远是雅克族的罪人!还你们这些小鬼头也是!”阿布祭司咬牙切齿地说。
“多保重,阿布祭司。最后一颗子弹记得留给自己。”鲁赞队长头也没回的招了招手。
“你们等等……”
一直沉默的老战士们突然叫住我们。
“怎么了,你们还有什么废话要说?”
“不。这些都给你们。总得有些防身。”说罢,老战士搬出仅剩的弹药给我们。
“那你们呢……?”鲁赞队长神情有些错愕。
“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是喜欢用老武器。”
老战士亮了亮手中的战斧。鲁赞笑了出声,此时的他,是平常的鲁赞队长。
我们向西边漫无目的的行走,没有明确的目的,仅仅是逃离。仅靠着老战士给我们的物质度日,就这样走了三天。
映入我们眼帘的,是平静而又和睦的村庄。路上尽是磨得光滑的圆石,周围鲜明的建筑与我们显得格格不入。
鲁赞队长掀开面巾,看了看手上的羊皮纸地图。他突然双眼圆瞪,地图从手中滑落也不自知。鲁赞队长发了疯似的冲进村庄,他这个举动好像引起了居民的反应。带着圆帽的守卫一下子抓住了鲁赞队长,并质问他的来历。
我惊觉地发现,所有的居民都拥有白皙的肌肤。黄金色的头发在风中随之跳动。
我捡起鲁赞队长的地图。
原来我们并不是漫无目的地走,按照地图所绘画。这里个叫摩多罗的村落,属于雅克族的村落。不对,应该是曾经的……
守卫与鲁赞队长引起了冲突,他拔出左轮手枪指向鲁赞队长。但鲁赞队长掰断了守卫的手腕,夺过他的手枪。
午间悠然的小村庄响起了枪声,所有的居民尖叫着躲进屋里。枪声引来了更多的守卫。
鲁赞队长朝我们走来,他面无表情地说:
“他们都是白皮猪。他们掠夺了我们的土地占为己有,还认为我们才是入侵者。杀掉他们!让那些白皮猪看看我们雅克族的荣光!”
鲁赞队长咆哮着!
子弹上膛的声音刺痛我的耳朵,其他人已换好子弹,给步枪上紧了刺刀。他们的眼中溢出疯狂的颜色。跟随着鲁赞队长的怪叫,他们冲进祥和的村庄。
村庄的守卫本就没几个,而且全不是上过战场的他们的对手。战斗在转瞬即逝间结束,又在刹那间演变成虐杀。
小广场被血液染成一片深红。我仅仅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们将所有男人的头颅砍下来,挂在村庄的入口。
他们要年纪尚小的男孩互相搏斗,如果不从,便杀了他们的母亲。
他们把长得肥胖的家伙全部剁碎,扔去喂了家畜。
到最后,他们腻了。
将村里所有好看的女人关到一个房间,轮番羞辱她们。
我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
“喂,桑拓。”酒气熏天的鲁赞拍着我的肩膀说道。“我给你找了个有趣的姑娘。”
鲁赞拉出一个幼小的女孩。她透彻的蓝眼睛哭得红肿,凝固的血块沾在金灿灿的短发上。女孩浑身发抖,却不敢动弹半分。
“她居然穿着我们的衣服啊,桑拓。”鲁赞发声大笑。“上啊,桑拓。那些白皮猪不是**了你的妹妹吗?现在这可是报仇雪恨的时候。”
“不是这样的……并不是这样的……”我摇了摇头。
“怎么不是这样?”
“这样做的我们……跟那些白皮猪有什么区别!”
鲁赞一拳砸在我的脸上,我吃痛地退后。
“桑拓!你这是在可怜他们吗?可怜那些白皮猪吗?他们这些人的丈夫、儿子、隔壁家的叔叔,可能正侵占我们的家园,杀光我们的亲人。我们都是以眼还眼罢了!”
“不对,不对……”
“呿。你不上,便宜我。”
鲁赞撕裂女孩的亚麻褂,她强忍的眼泪流了出来。用她叫得沙哑的幼小声音不断呼喊着母亲的名字。
“桑拓哥哥!桑拓哥哥……我好痛!呜呜……”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步枪的木枪托狠狠砸鲁赞的后脑勺。他立马怪叫着滚在地上。
我抱起女孩,踢开木门冲了出去。
小广场空无一人,这让我的逃脱更加顺利。其余的人应该都在屋里彻底沉沦吧。
“不用怕,海娜。哥哥来教你了。”
呯——
宛如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又在我脑海里响起,就像父亲被子弹绞嘴颅骨的声音、卡雅努被击穿肺部的声音。
一切都叠加在一起。
永不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