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布外,观众们不知何时停止了窃窃私语,默契地准备迎接今晚这出对他们而言或许只是一场消遣,又或许会是一次惊喜的学生戏剧的结局。幕布之内,戏剧部的人们亦惴惴不安地将他们对《烛迹》的祝愿与担忧,如接力棒般地交予了即将踏上舞台献上终幕的凌烟与雪迎身上。
舞台左侧,雪迎身上火红的华裙已经重新褪回黑色,并且多披了一层灰色与红色夹杂的薄纱,以此象征了人偶身上即将熄灭的火焰。而这一次因为不需要现场变身,她甚至还戴上了灰色的假发来配合剧情。现在,只等后勤组的学妹将她脸上的妆容稍微做做改变,便准备万全了。
“……好,妆这样差不多就行了!学姐你看看~”
虽然即使雪迎有意见她脸上的妆也不可能再改,可学妹还是很热心地为她举起了梳妆镜。于是雪迎亦面带好奇地看向了镜子。
镜子里面,雪迎的肤色暗淡地仿佛床底的浓灰,脸颊与额头上还有几处深黑色的焦灼印。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默默感叹着虽然已经是第二次见到自己的这个妆容,可或许是因为刚演了那么长一段戏吧,这份人偶的“憔悴感”显得比上一次见到还要明显得多。
【……如果我是“人偶”的话,一定不愿意让心爱的“木匠”看到自己是这个样子吧。】
“……嗯。没问题。谢谢你~”
看到雪迎温柔的笑容,帮她化妆的学妹明显十分开心地点了点头。同时,一旁另一个学妹也上前道:“那雪迎姐我们走吧。来,我来帮你……”
于是,在一众学妹的帮助下雪迎提着裙子,坐到了舞台中央靠左的地方。
“……那我们走了!学姐你加油!” “嗯……雪迎姐加油!” “……加油!”
“……嗯。谢谢你们~”
在小声给雪迎鼓完劲后,学妹们便猫着步子地迅速离开了舞台。留着雪迎独自坐在地板上,耐心地等待着幕布拉开后迎接将从舞台右侧走来的,手持水桶的“木匠”。
【终于,要结束了!只要再过这一幕,便能给这几周以来的努力画上一个句号了。不过……凌烟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啊?虽然他不用换戏服,可是他的那个状况……
…………
“我都说了我没事了吧!!!”】
“…………”
雪迎紧抿着嘴唇,无奈地抚慰着自己刺痛的心去接受事实:结果,这一次自己自顾自的关心,果然还是只换来了喜欢的人直截了当的拒绝。甚至连神情,都几乎一模一样。
【“……不要自以为了解我,然后随便把什么友情、爱情加到我的头上!”】
若是她依旧并不理解;若是什么都没有变;若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凌烟眼中或许依然是一厢情愿。
那么……
咯!
随着灯光暗下,雪迎赶忙放下了自己的个人情绪,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演技之中。
起码,此时此刻的她,必须得是为“木匠”所爱的“人偶”。
………………………………
大约一年以前,在一个对当时的凌烟来说早已经习惯了的,又一个远离未来的午后。身在老路书店内的他突然鼓起勇气地问起老路这个明明和他非亲非故的书店老板,为何愿意让他这么个大一小鬼不买书的成天窝在这儿?
“不对吧,一开始我记得是我邀请你来的啊。你小子一开始不还不想来来着?而且我这家书店开在这么个鬼地方时就没想过能赚钱了。哈哈哈哈!”
虽然老路一脸豪爽,可凌烟却还是一脸不安地追问道:“……可即使如此,我天天来不会给您添麻烦吗?您应该是更喜欢一个人平静的生活的那种类型吧?”
“用‘你’就行了。话说恰恰相反,其实我还真挺喜欢闹腾。虽然出于各种理由现在必须乖乖呆在这儿就是了。”
“……也就是说,其实谁来都可以咯?”
看着凌烟那扭扭捏捏,妄自菲薄地样子,老路十分烦躁地瞪起眼睛道:“不不不,也不是谁都可以的。话说这话怎么越说越奇怪了……唉。好了好了!非要说一个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挺像的。”
“一个人?”
“对。那货也和你似的整天阴沉着一张脸。我姑且是单方面挺中意那家伙。嘛不过……你和他还是有点差距的。”
或许是因为老路在讲到“那个人“时表情就像在称呼一个老友,凌烟十分在意地询问起他道:“差距在哪儿?”
面对这个问题,老路竟难得地没有迅速回答,甚至于双手抱胸,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是呢,非要说的话当然有能力上的差距吧。不过那个也和经历等等有关,所以非要说他和你关键地差距……嗯。”
终于,老路想通了地望向凌烟,然后露出了十分感慨的表情。
……………………………………
【“他,比你勇敢。”】
如今凌烟即将上台,但或许是因为他的那副样子过于阴沉,再加上不久前对着女主角的那声神经质的大吼,结果作为男主角,他上台前竟然就鑫涛一个人在他旁边腹热心煎的为他忙上忙下。
“喂,凌烟?凌烟?”
“…………”
“……‘木匠’?”
然而,这一次凌烟依旧没有回应。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舞台,并好似灵魂出窍般摇摇晃晃地站着。
看他这样,鑫涛这次真的有点焦急了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道:“喂,大哥!上台了。雪迎在等着你呢?人偶在等着你呢?!”
“…………人偶?”
看凌烟有了反应,鑫涛急忙回应道:“对对对!人偶!”正当这时,舞台灯光亦暗了下来。于是鑫涛拍了拍凌烟肩膀,为他小声助威道:“……加油啊!胜败在此一举了!Yes!You can do it!上吧!”
于是,在鑫涛轻轻地一推后,凌烟终于是走上了舞台。
在凌烟走上舞台的几秒钟后,幕布拉开,旁白响起。凌烟望着前方,如螺丝松了的机器人般地朝右颤了两下头。然后他便遵循着旁白的指示,开始往“人偶”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往前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深邃的山洞之中。脚步声、呼吸甚至于心跳,都深深渗透于了四周。他越走越深,一直走到现实慢慢远去,走到周围尽是连无名的幽魂都会惧怕的幽冥。然而,人偶的身影却依旧不可思议的清晰。或许是因为她身体的每一处都透着光亮,也或许是这片黑暗专门为她留下了一席之地。
最后,在凌烟终于走到了人偶面前之后,她慢慢地抬头,露出了玲珑的微笑。
“……凌烟。”
黑暗中,凋零的回忆犹如残星般闪起微光。而凌烟的双眼中,亦渐渐再度有了灵魂。
“……星夜。”
……………………………………
舞台之上,凌烟跟着旁白总算是走到了雪迎面前。可是就在他本应该认出“人偶”的真身,并纠结的后退时,他却只是把水桶放到了一边后半蹲在了雪迎面前,低着头一动不动。
“……凌烟……凌烟?”
这一次,终于是能动弹了的雪迎虽然再次小声尝试提醒他,可凌烟却依然毫无反应。后台的人们看着这一幕皆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唯独鑫涛一人好像在期待着什么般,高度集中地紧盯着舞台。
“……凌烟!……凌烟!”
雪迎心急如焚地看向了即将察觉异样的观众,这时,凌烟突然有了反应地慢慢抬起了头,呆呆地看向了雪迎的脸,慢慢露出了笑容。
然后……
……拤!
凌烟突然伸出左手,掐住了雪迎的脖颈。
…………………………………………
“……你终于又愿意回到这里了吗?”
“…………”
见凌烟哀戚地摇了摇头,星夜一副不出所料般地苦笑道:“……是吗。”
“…………”
凌烟悲伤地朝她的脸颊慢慢伸出了左手。然而,这一次星夜依旧擒住了他的手。并露出了残酷的狞笑。
“……既然如此的话,那你又在犹豫什么呢?凌烟?”
星夜一边继续狞笑着,一边使劲地擒着凌烟的颤抖的手,将它慢慢移向了自己的脖颈。凌烟颤抖着,努力想要将手从星夜的脖子上抽开,然而不论他如何使力,自己的身体却都不听使唤。
“……怎么了?凌烟?你在害怕吗?”
望着笑容可怖的星夜,凌烟悲怆地微微摇着头,两眼中充满了不解与不甘。
“……为什么?”
听到凌烟的问题,星夜偏过头看向了他的身后。凌烟于是也顺着她的目光,慢慢转过头去——那里,无数的鬼魅依旧站在无尽的烈焰之中,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们;而凌烟除了默默地报以回望外,便无能为力。
依旧,无能为力。
“……这一切,从来都不是我们选的。所以,呐,凌烟?
既然你不能留在这里,那就让这个已经拖了太久的故事,好好的结束吧?”
凌烟回过头来,望着星夜,终究还是没能做出选择。而星夜看着犹豫的他,露出了如厉鬼般狰狞的残酷笑颜。
“……你真可悲。”
于是,业火毫不留情地拂过了凌烟,将他化为了一片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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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雪迎?!】
看到雪迎痛苦的模样,在一众部员皆被吓傻了的时候,舞怜率先作出反应了的想要冲上舞台。可她刚要上前,便被鑫涛狠狠地擒住了手腕。
“你干……”
在舞怜叫出声前,鑫涛率先捂住了她的嘴,并凑到了她的面前,露出了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般地可怕表情。
“……你别给我碍事。”
“…………!”
说完,鑫涛便粗暴地将吓坏了的舞怜甩到了一边。同时他亦拿起了对讲机,用公频向全戏剧部宣告道:“……表演继续。一切正常。
……好戏接下来,才要开始!”
舞台上,雪迎痛苦的捂着脖子。虽想要使力挣脱,然而由于本来便是两脚朝右半坐的这么一个无法发力的姿势,再加上两腿因失血造成的麻痹,她一时间竟然完全无法挣脱。
“……唔……唔!”
而凌烟,望着雪迎痛苦的脸,脸上依旧挂着诡异地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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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回忆是否遥远并非是取决于时间,而是取决于经历回忆时的自己与如今的自己究竟相差多远的话,那么这段回忆对于凌烟来说,便算是太过遥远的回忆了。
那天,或许是因为害怕医院的寂静吧。还是个小学生的他并没有乖乖地呆在自己的病房,而是拄着拐杖,执拗地想要找到那么一个不那么安静的地方。可是走出病房,住院区无人的走廊与紧闭着的一道道门,反而加深了他内心的恐惧。
或许是因为不愿意服输,总之他就这样拄着拐杖,一步步地走了下去。走着走着,终于在走过了一个拐角后,凌烟总算看见了一间透出白光的开着的门。
于是他又一步一步,好不容易走到了门前。结果到了那里,他却反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你是谁啊?”
凌烟循声回过头去,那里,一个留着及肩的黑发,穿着白裙的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正好奇地望着他。虽然自己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但他当时却不知怎么回事,总之就是觉得心虚地慌忙摇起头来。而女孩看到他那害怕的模样,不知怎得就觉得有趣地露出了开怀的笑颜。
直到今天,那也依旧是凌烟记忆之中,最美好的笑颜。
……………………………………………
“……唔!哈!”
就在雪迎几乎快喘不过气时,凌烟紧握的手终于慢慢松了开来。
“咳咳咳!咳!哈……哈……”
夹杂着担忧、疑惑与愤怒,雪迎捂着脖子,几乎虚脱的抬头看向了凌烟。
然后……
“……呵,呵呵……
啊……”
此时的凌烟若说悲伤,那么他的笑容便显得灿烂过头了。
然而,若说那是一张喜悦的脸,那些眼泪,却又显得伤心欲绝。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带着虚伪的笑容,与不知为谁而流的眼泪,凌烟仿佛断了线的人偶般,无力地跪倒在了舞台之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跪倒在了舞台上的凌烟模样无助的就像是一个流落街头的小孩。他高高地抬起了头,带着绝望与孤独迷茫地望着天空,仿佛在向它询问着自己的归处。而那份深埋于心的悲痛,虽然已从他那瘦弱的身体中溢出,他却还是用力地绷着脸,用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大笑着,好像无事发生般地微笑着,好像自己很开心一样地微笑着。
即使他很清楚,他的归处,早已唯剩一片灰烬。
而就在这凌烟本以为失去一切的瞬间,一片温暖,却慢慢托住了他悲伤的脸颊。凌烟慢慢低下头,用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与被笑容禁锢的脸庞,循着这小小的温暖,望向了它的主人。
而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在跨过了火焰与灰烬后,虽沾染了憔悴,却依然温柔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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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明明眼前的这个人刚刚才用左手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颈,自己却选择了在此刻用右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庞呢?
为什么,眼前的他明明看着那么痛苦,却还是在拼命地微笑呢?
为什么,明明他此刻近在咫尺,自己却依旧无法理解?无法理解他的笑容,更无法理解他的眼泪。
可是比起这些,最让雪迎不解的是,即使在这样的一刻,自己却依旧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
【………可是。
凌烟,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强大,不是吗?】
或许,她依旧并不理解凌烟。或许什么都没有变。或许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在凌烟眼中依然是一厢情愿。
但是,雪迎还是慢慢上前,温柔地拥抱住了凌烟。
雪迎心中的恐惧依旧清晰。就像她刚来上大学的时候;被绑架的时候;被选为话剧女主角的时候。还有……第一次见到凌烟的时候。而与恐惧同样清晰的,还有回忆。
她还记得,那个她独自在屋檐下哭泣的雨天。
她还记得,自己在出租屋内和“刘房东”手足无措地尬演。
她还记得,在当初自己度过那段荒唐的日子后,在自己一直希望能够摆脱那一切,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候。自己却在那个出租屋的楼道里,从一个明明当时还是陌生人,却愿意为自己挡下一记高跟鞋的男孩嘴里听到的话。
那是自己曾一直渴望着能有某个人,向自己说的话。
“……凌烟。不用摆出那么别扭的表情啦~
想笑的时候,笑出来就好。
想哭的时候,哭出来就行了。”
“…………”
就像一片落叶,在风尘洗刷后终于到达了地面一般,凌烟停止了哭泣,亦收起了假笑。畏惧地举起双手,小心地拥抱住了这一瞬间包围在了他身边的温暖,
此刻,在凌烟的世界之中,灰烬依旧遍布满天。犹如永远不会散去的迷雾,遮蔽着未来与他所有的悲哀与喜悦。可是,在这个小小的舞台上,在这么一个所有的悲哀与喜悦,都终于像白雪般散落了的日子里。于灰烬中迷失的孩童,在跌跌撞撞下,终于停止了哭泣。
找到了,一个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