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大叔便将我唤至屋顶,我们一同坐在古河家的屋顶上边,木板上的红漆由于岁月的冲刷虽有些掉色,倒也平添几分韵味,配合那繁星点缀的夜穹及夏日凉风,令人心旷神怡。
大叔坐在那不发一语,从裤兜里掏出烟盒,食指熟练地从盒子底部敲出根香烟后直接便用嘴唇叼起,接着拾起一旁的打火机,用手掌遮住微风后点燃烟草。
“呼……”他吐出烟气,一副释然的模样。
由于我不抽烟,在一边呆着颇有几分尴尬,想聊些什么却不知该提何物。
“渚是个单纯善良的家伙。”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对自己女儿的评价。我注视着小镇的夜景,默默地点了下头表示赞同。
已经完全暗掉的小镇没有白日的温馨,夜色为它铺上一层宁静神秘的面纱。黄色灯光透过玻璃渗进这片黑暗之中。倘若不稍加注意,从高处眺望,天空与小镇融为一体,令人无法分出天地交界线,如同自身已融入星海。
享受着美好时光的大叔轻巧地将烟灰抖进空铁罐制成的容器内,深吸口气后接着发言。
“但是也是个笨蛋,坚强的笨蛋。”
我依旧保持沉默。
“你还不知道吧,渚小时候的事,以及她的身体……”
听到这话我立刻警觉起来,连忙问道:“她怎么了吗?”
大叔把剩余的烟头摁进铁罐里压熄火星,转过头来严肃地面向我。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样的父母?”
这突然的提问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但我还是尽量按照心中所想出的答案组织出自己的言语。
“大叔虽然有些孩子气,但本质上是个成熟可靠的男性,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也不排外,看似随意其实很严格;早苗阿姨的话,怎么说呢……比起渚的妈妈,给人感觉更像是渚的姐姐,两人总是一起有说有笑,看起来非常幸福。你们是令人感到羡慕的父母,如果我的父母能像你们这样的话,我会十分开心。”
听到回答,大叔笑了。那是感到欣慰却又些许无奈的笑容。
“渚从小开始身体就不好,详细的原因就连医生也无法查出。每到冬天来临,她几乎都会发高烧,然后请假在家休息。那时我和早苗还很年轻,即便生完渚也依旧想为自己的梦想奋斗,所以即使渚有这种特殊体质,两人还是拼命地在工作与照顾之间来回。”
说到这里,大叔稍微停顿了下,再次点燃新的香烟。
“‘只要快点结束工作,然后赶回家照顾渚,这样就没问题了。’我们夫妇俩的想法就是如此。但即便我们经常不在家,渚却不会对我们感到不满,她很懂事,每天都会来到家门前等候我们归来。我和早苗都非常清楚,她其实非常寂寞,所以哪怕早一秒,能看到我们也好。我们为有个如此懂事的孩子如此自豪,话虽如此,却没有回报给她什么,只是单方面地享受着渚的温柔。‘只要梦想实现,剩下的时光会全部投入给渚。’怀抱着天真想法而忙碌的我们,神终于看不过去,降下惩罚……”
“惩罚……?”
其实我挺意外的,现在与孩子如此亲密的这对夫妇,过去竟也是个十足的工作狂。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严冬……”大叔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忧伤不少,不愿提及的回忆正在一点一滴地挖掘出来。“那天我和早苗刚好都有很多工作要忙,但渚的高烧却也是颇为严重。看到在工作与照料孩子之间为难的我们,渚说了这么句话。”
“我没关系的,爸爸妈妈请你们去忙工作吧。”
“就这么几个字,用那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已经烫得发红的笑脸中说出,就像在告诉我们她没问题般,渚那时几乎是用尽全力来向我们展示她的坚强。看到如此拼命的她,我和早苗都觉得不能辜负这个孩子,不能辜负她的坚强,所以……”大叔的眉间紧缩,把第二根香烟也丢进铁罐中。“我们决定相信渚的坚强,去工作!接着只要早点干完活回来照顾她就行了。”
“然而……”大叔捏紧拳头忿忿地咬紧牙齿,几乎到了无法言语的地步,不得不暂时重新整理心情,不久后他终于再次恢复镇静,接着说道,“那个笨蛋竟然也像以前一样站在家门口等我们,本来那天的工作量就很多,我和早苗努力着也无法提早下班,甚至还拖得比平日里晚。本来按照渚的身体,她是不能出来户外的,由于担心我们迟迟没有回家,才特地出来等我们。待我和早苗回到家门口时已经晚了,那个小小的,滚烫无比的渚裹着棉袄倒在雪地上,大半个身子都已经被白雪掩埋,嘴中源源不断地吐出热气。”
接下去的事……我想很有必要整理后再重新回忆一遍。
名为古河秋生的男人,他抱着频临垂死边缘的渚跑遍整个小镇,为的只是寻求个能治疗女儿的医生。然而条件落后的此地根本没有所谓的“医院”,仅有的几个小诊所里的医生不是出诊就是已经休息。
在秋生的苦苦哀求下,某个医生总算还是决定开门为渚治疗。
但是……
“对不起,古河先生……”医生惋惜地摇头,把听诊器从渚的衣服中取出,缓缓走到一边收拾医药箱。
“求求你,医生!”秋生几乎是哭求的状态。“救救我的女儿吧!”
“古河先生,孩子的心跳已经停止,即便要进行抢救,光靠这个小镇的医疗条件也是不可能的,请您节哀顺变……”
医生的说辞并未能让秋生信服,不愿接受事实的他果断冲出诊所,在户外持续地快速奔跑。距离有大医院的城市就算坐车也要花上一天,等把渚送到那里时就真的已经晚了。
那么秋生的目的地是……
没有。
男人只是遵循本能,盲目地跑在小镇中,因为这让他觉得渚还有希望,这是在为抵达能够拯救渚的目的地而努力。
在这漫长的旅途的尽头,映入这位父亲眼中的,是颗苍天大树。尽管枝叶已被雪花盖满,树依旧挺拔地屹立在这片森林中,守护着大地。
这棵树在小镇的古老传说里是拯救了小镇的光辉之神所留下的植物,在很久之前,小镇的人们还通过膜拜它来祈福,随着时光变迁,麻烦的传统逐渐被便利的生活所淡忘,传说彻底化为传说,只保留在某些老人的脑海中,甚少提及。
“啊……啊啊……呜……”悲痛欲绝的秋生跪倒在粗壮的树根前,筋疲力尽的他双手已无力再抱住孩子。渚从双掌上滑落至树前,那平静的面容就像刚刚入睡的孩童,正享受着美梦。看到这样的场景,古河秋生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悔恨与痛楚,扑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一切都……完结了。
正当秋生这样觉得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似乎瞄到了什么动静。男人激动地拭去泪水,忐忑不安地将手放到女儿胸前。
“扑通……”
尽管还是很微弱,但的确有心跳声,男人确实地感觉到生命的悸动。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像发了疯一样大叫起来,抱起女儿冲下山前去寻找那位医生。
这样的事,就连医生也称其为奇迹。
渚活下来了。
不。
应该是“复活”了。
神回应了古河夫妇的思念,把渚送回他们身边。
之后,渚的身体虽然依旧很弱,古河秋生与古河早苗却不再选择出门工作。他们通过这件事找到了自己心中真正的宝物,那便是渚。
古河渚,天赐的珍宝,对古河夫妇而言。比起梦想与工作,这个孩子才是他们今后真正要为之奋斗的目标。两人辞去工作,在小镇里开起了这家面包店,因为这让他们能够每时每刻都与自己最爱的女儿相伴,在她放学归来时能够面带笑容地在门口迎接。
听完大叔所讲的故事,我由惊转喜。但是心中仍旧有个疑惑。
“大叔会觉得可惜吗?为了渚放弃梦想。”
听到问题的他淡然一笑,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两人互相紧贴彼此依偎着。
“我们的梦想从未放弃,只是改变了而已。”
“……”面对这个回答,我也唯有以微笑来回应了。
“时间不晚了呢。”大叔从兜里揣出夜光手表端详了一会后如是道。“九点……”
“糟糕!那我得早点回去了!”
“给我等下!”大叔硬是将我重新拉坐下来,接着露出神秘笑容,“接下去,是关于你的事。”
“但我必须回去……”
“今晚你就给我住这里,我和你之间有不少东西必须算清呢!作为那么长时间没来我家的惩罚。”
“欸?!”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要留女儿的男同学过夜,不不,在此之前,竟然愿意把深埋于心底的故事讲给个只来过两次家的男生,这点就已十分令人惊奇,究竟他是何等地信任我啊。
“我也没带换洗衣物……”我还是想婉言拒绝。
“那些小事我会给你处理好,现在就再陪我点时间,可以吗?”
看到那温柔而又亲切的笑容,我不由自主地安定下来,嘴角轻轻扬起。
“好吧!”
这便是我的回答。
夜很漫长,在这片星海之下,两个男性有着讲诉不完的话题,在旁人眼中或许我和大叔就像父子,不过估计谁也料想不到,我们竟然只见过几次面吧,毕竟连我自己也无法相信这件事……
这件令人感到温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