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说出“实验”这这个词时，自己的心头不禁抽搐了一下。以生命为代价的互相残杀，在她口中居然仅仅只是一个实验而已。满腔的怒火油然而生，然而那股炙热转瞬即逝，剩下的只有冰冷的无奈。实际上，自己现在正是作为一个实验个体存在……不……或者用催化剂来形容自己更为恰当一些吧，真正的实验个体……应该是正昏睡在自己怀里的……“妹妹”。
“你在登上陆地之前，应该在一间密室里见过许多试管吧。那还真是个沉闷的牢笼啊。”玛利亚依旧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也是呢，能轻描淡写地从嘴里说出那个词，想必她并不在乎自己此时正身处这个残酷的“实验”之中。
我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些在透明液体中蜷成一团的少女。实在很难想象玛利亚置身其中会是怎样。
“你肯定以为试管里装的是什么特殊的液体吧？”
“难道不是吗？至少是可以维持生命的液体吧。”
“哈哈哈……”玛利亚忽然大笑出声，那似乎是嘲笑，不过她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我身上，而是低垂向地面，“实际上，那只不过是普通的海水罢了。”
普通的……海水？
“怎么可能！那样的话……”
“被送到岛上的女孩数以千计。”玛利亚忽然抬起了头，不知为什么，一直视她的双眼，胸口似乎就承受着一阵重压。
而接下来她所说的话，则让自己的胸口彷如遭受了一次猛击。
“但是，一座Ark上的Eve，只有几十个而已。”
一阵刺骨的阴霾笼罩了全身，明明已经到了春天，身体却感受到了冬季的严寒。
“等……等等……不是说要把这些女孩作为新生代的Eve严加保护吗……”
“没错，不过那得等确认了她们的Eve身份之后。”
“确认……身份？就是把她们浸在海水之中？”握紧的头不禁捏得咔咔作响，可是自己也明白这只不过是徒劳的愤怒罢了。
“是的，死去的那部分只不过是本该受到的制裁的旧人类罢了。”玛利亚的表情依旧冷漠。
“什么狗屁制裁！只不过是一次全球范围的地震和海啸罢了吧！不是可以建造人工岛来避难吗？获得避难资格的权贵们又比在灾难中死去的人强在哪里？真正应该受到制裁的人正是那些贪得无厌却又挥霍无度的家伙吧！”压抑在心中的怒火终于无法控制地宣泄了出来。从未曾像这样嘶吼过，整个身子都随着沙哑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你说得很对，所谓的新人类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玛利亚叹了口气，“但这次制裁也并不是地震和海啸那么简单。数年前，南极冰川的融化速度就已经加剧，各大洲接连不断出现大地凭空崩裂的奇异现象，地球的磁场也莫明其妙地开始飘忽不定。台风和飓风出现得频繁，甚至连出海都变得十分困难。为了避免引起恐慌，这些预示着可怕灾难的现象都被各国政府隐瞒了起来。联合国也组建了一只秘密调查组前往南极。经过数月的深入勘察之后，调查组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整片南极冰川，会在2012年年末彻底融化。”
“所以便有了建造人工岛的计划？”
“不，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实施Ark计划的原因。也是这次灾难之所以被称为制裁的缘由。”玛利亚低头抿了口红酒，紧闭着双眼，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片刻之后，她继续开口道，“身为一个科学家，这种事还真是难以启齿呢。四年前，驻扎在南极的观察组在逐渐融化的冰川中发现了几卷写满了希伯来语的蒲草纸。经过翻译之后初步断定那是圣经旧约的部分残本，从年份上看这些手抄本甚至比1947年出土的死海古卷更加古老。不过让人难以置信的事这些被封冻在冰层中的蒲草纸保存得相当完好，几乎没有破损和残缺。而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上面写出了这次制裁的准确时间。”
“真的准确么？灾难可是比预计的提前一天到来。”尽管玛利亚一脸严肃，我还是对她所说的那些嗤之以鼻。看来古代的人就已经开始喜欢做些瞎猫碰到死耗子的无聊预言了。
“放出的预计时间故意推迟一天，只是为了避免灾难来临当日发生大规模暴乱罢了。某种意义上这项决定也是各国政府最后的善意之举吧。毕竟获得救赎资格的新人类迁移到Ark之后，个体的国家政权就随着各大洋联邦的建立不复存在了。”
“难道各国首脑就如此轻信那几张破纸？”
“没错，那确实只是几张破纸。”玛利亚叹了口气，“不过后期的鉴定确认了上面记载的是旧约玛拉基书的完整版本。对大半个西方世界来说，那就是神的启示。现译的玛拉基书并没有写出‘那个日子’的时间，而在南极发现的版本则清楚地写着‘那个日子’是在主后2012年12月21日。很奇怪吧，明明是年份久远的希伯来语古卷，用的居然是现行通用的历法。这正是让各国高层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一开始也有人怀疑这只不过是某些无良人士的恶作剧罢了，但是经过鉴定，这些从海面上找到的古卷并没有任何防水措施。以现在的科技水平，根本无法解释这些蒲草纸为什么在海水中没被浸透。”
“仅仅靠这些也不能断定那就是神的启示吧。况且那些并不信奉上帝的国家难道会因为这几张破纸就参与建造人工岛的计划？”
“尽管各国相关领域的精英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依旧无法延缓南极冰川的融化趋势。大陆的莫名崩裂也无法解决。不管怎么样，到了2012年，整个地球都会被海水淹没。当科学无能为力的时候，便只能借助神学来寻求最后的希望了。而且十分让人在意的是，在南极发现的玛拉基书中多出了这么一句话——‘那个日子’来临之后，世界将回归本源。”
“回归……本源？”
“那些教会的神棍们对这句话的含义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一直面色严肃的玛利亚忽然笑出了声，“据说他们足足讨论了半个多月，最后还是在旧约的第一页上找到了答案。他们得出的结论与科学做出的预测如出一辙——这个世界，终将被海水淹没。这本来就在预料之中，更重要的是应对的方法。按住旧约的记载，人类在过去也曾遭受过类似的灾难。”
“大洪水？”诺亚方舟这个词霎时从脑海中闪过。
“是的，按照玛拉基书的描述，‘那个日子’来临时，上帝会将善人与恶人分别出来。但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属于被救赎的那部分人，就连大部分教徒也忧心忡忡。”玛利亚笑了笑，“实际上，处于权力巅峰的那部分人基本都不是虔诚的教徒。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自我解救了。因此我们便效仿了诺亚的做法，准备建造名为Ark的人工岛。因为时间紧迫，各国很快便结成了各大洋联邦，并通过协商划分海域。”
“真是空前的和平友好呢。”
“呵呵，不论是什么国家，权利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避难的名单中留有他们一席之地，便是各国谈判的底线。而且短时间内建造起足以保障生存的人工岛绝非易事，这种时候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东太平洋联邦建立后我通过优秀基因保留法令作为研究人员来到了岛上，开始秘密地对这次制裁的真相进行研究。颁布捐献14岁以下少女便可以获得救赎资格的法令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制裁来临的那天她们会被浸在海水之中，最后活下来的……便是获得救赎的Eve。在确认Eve身份之后，她的记忆便会被强行清除。出乎意料的是，真的有人在实验中存活了下来。当然，我也是其中的一员。然而更麻烦的事也随之出现了。存活下的Eve并不只一个，确切地说，Eve不只一类。从基因上看，每个Eve都完全是一个新的物种。虽然在外貌上与普通的人类没什么区别，但她们都有着千奇百怪的特殊能力，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进化吧。不过这么一来人类的未来就出现了无数条分支了。经过联邦高层讨论，最终决定只挑选出最强的基因，因此便将存活下的Eve集中送到一座Ark上展开厮杀。”
“等等……你明明已经获得避难资格了……为什么还要……” 心头的迷雾渐渐揭开，呈现出的却是一团更加混乱的疑惑。之前玛利亚有说过她是为了研究人类未来的走向，但这个理由完全站不住脚。听玛利亚的语气，之前她根本就不相信那些女孩可以在海水中存活……当时她应该是抱着必死的觉悟踏进那充满海水的试管中吧……
似乎对这问题早有准备，玛利亚只是轻轻撇过身子，轻声道：“忘记了。”
“诶？”
“为了方便受控制，必须对Eve的记忆进行处理。”玛利亚转回了身，微微一笑，“不过作为研究人员，我可是有着保留部分记忆的特权啊。既然已经忘掉了，肯定就是个无关紧要的理由吧。”
“chatta’im……是指我这类人吧。刚才你一直都没有提到这个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相比玛利亚变成Eve的原因，还是chatta’im这个身份的含义更让我在意一些。
“chatta’im指的是那些在Ark之外躲过制裁的人。没错，你们能活下来只是碰巧躲过了制裁而已，并不是因为获得了救赎。”玛利亚忽然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当然，你要把这个解释理解成新人类的羡慕嫉妒恨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与Eve一样，chatta’im在这次制裁之后也莫名其妙地获得了特殊能力，不过chatta’im的能力比较统一，大体上就是控制别人的思想，似乎是通过脑电波强制传达思维来实现的吧。也幸亏联邦的研究机构发现了chatta’im的能力，才能让接下去的实验顺利进行。不然要让那些Eve接受命令去战斗还真是难办啊……”
这么说来……自己与茗月都是已经获得救赎的人了吧……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刚刚浮现，便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和茗月并排走在一起的身影……她的影子，长得看不见尽头。而自己的……则彷如已经消失一般。
不一样的……不仅仅只有影子……
第一眼见到茗月时，她是那样安宁地蜷身在海水之中。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不安和难受。而自己第一眼醒来时，身体却漂浮在海面之上，扑袭而来的海浪刺得双眼不得不再次合上……
与其说自己是在海水中活了下来，倒不如说自己是被大海彻底拒纳了吧……
“怎么了？”
“没……没什么……对了……你还没跟我说Eve为什么只能吃红色的东西呢。”
“哦……那个啊……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好像是每个Eve与生俱来的记忆，只有吃了红色的东西……生命才能延续下去。想想也是呢，维持着自己生命的不正是红色的液体吗？如果吃了其他颜色的东西，生命就会混入杂质了吧。”玛利亚瞥了一眼桌上的空酒瓶，忽然猛拍了几下自己的额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看来这次真的是喝多了。”
“哈哈……”不知不觉地，自己竟笑出了声。忽然觉得眼前这浑身沾满血迹的女人并没有之前那么惹人厌了。那洒在墨绿色军服上的斑斑血迹，也有不少是她本人的吧。冷血和残酷，正是在这座岛上活下去的必备条件。怜悯和犹豫，只会让自己成为一堆骸骨。
“对了……还有那歌声是怎么回事？每当Eve濒临死亡时便会响起的……凄美旋律。”
“歌声？我可从来没听到过。”
“诶？”怎么可能，玛利亚居然从来没听到过那阵歌声。明明那么真实地回荡在耳边……难道只是自己的幻听吗？
“好了，我所记得的就这么多了。将那些零碎的记忆重新拼凑起来还真是头疼呢。”
“其实我还想问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只是无聊找点话茬而已。”玛利亚站了起来，拉上了门拴，“另外，我也不希望你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啊。”
“我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玛利亚重新坐了下来，“只不过我觉得你们死得会比较快些罢了。”
身体不禁打了个寒颤，双手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茗月。
我们吗……
“我们会活下去的。”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喃喃低语，含糊不清地从齿缝间渗出……
